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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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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把春天曬暖,風把百花染秀。瀲艷的春日,老老少少的光陰明媚如昨,穿着斜風絲雨的錦衣在這個季節統統翻出亮晶的新。

  老太太今日特地早起,煥然一新要去黃陂的木蘭山朝拜。早在上個月她就約好另外二位老姐妹。一位說要去為多年未生的兒媳求孫子,另一位說要為在外做活計的兒子保平安。而她呢?要為時限不多的老爺子求壽。

  明知他的大限掐指可數,可是希望仍像青山上那株株凄艷的杜鵑,即便枝叉枯得漆黑,花還頑強不落。這生命,最後的生命誰能說得清楚它會以何種方式謝幕?

  生活像極一張素白的紙,他再無氣量在上面描繪它的繁勃。而她一如既往地堅持,堅持這最後的微弱喘息能讓凄美的花朵了無遺憾斷枝而去。

  年輕時,老太太一身光人嫁給了老爺子。有人說老爺子祖上定積有豐厚陰德,才會娶上這麼一位水淋淋的姑娘。老爺子視她為春花秋月,過上了人間天上的生活。不料一年後有俊俏小生來找她,鄉民出謀劃策要他以後看緊點,別讓她跟別人跑了。

  他年少氣盛,不服這口忌妒之氣,與人划拳行令,落入賭博圈套。

  這一賭成性,輸光了原本潦倒不堪的家底。她苦口相勸,讓他做好份內事,一氣之下他抓起一把麻將奮力朝她扔去。老太太捂着血肉模糊的眼睛傷心而去。

  從此她銷聲匿跡不再歸家,他也無心玩牌。有人說她肯定出家了。他到處打聽,不知她的生死。過了二年,老爺子再婚。沒過多時,新娶的女人忍受不了清貧如洗的日子含淚離開。

  於是老爺子從此孤居。光陰如梭,一去半百。三年前老爺子中風偏癱,老太太如天神如期降臨到老爺子身旁。

  她像被歲月青苔遮隱在荒郊的人,是他的病痛如詔令立馬把她招了回來,刻不容緩。

  通向老爺子的這條路原是阻遏,躲在一處的她,年復一年地關注他的生活。她用心智打通了舊路,她是來了,與五十年前的光陰重逢,與舊年的她重逢,與卧床不起的他重逢。沒有人叫她,沒有人勸說,她是喚着舊時的她,來的。

  一朝風雨歸程,舍了舊怨,鋪上春花,就讓災難頹然老去,人還是人,希望的遠途還有希望。

  看到她時,一任老淚,順着一張縱橫百折的枯槁之臉洶湧而下,老太太看着,俯視着,像撫摸一堵被歲月侵蝕的舊牆,表情鎖着木然,木然着透着憐惜。

  青春年少,他打瞎了她的右眼,至此她的生命失去了一半的山光水色。他讓她吃了那麼多看不見的苦,受了那麼多看不透的累,她都沒見過他流淚的樣子。如今這淚,如長河勢不可擋嘩嘩直下。心的脆弱莫非會隨年輪的老去而愈加蒼黃而薄弱?

  他不知她從哪裡來,也愧於問她為什麼會來?他只是依循着這天地旨意讓她精心服侍,無力掙脫,無暇反抗。

  三年如一日,她每天都是拄着拐杖,端着熬好的湯藥拐過來,話幾句平白清淡瑣碎的話,聊幾段泛溫的家常里短。告訴他,窗前的樟樹有一百二十歲的老齡了,現已開始吐芽返青;黑狗家的媳婦喜添寶孫,又白又胖;福貴家的老伴走了,嗩吶吹得像搭了戲台……老太太一搭沒一搭說著,老爺子像聽着遠古的神話,迷縫着眼陶醉其間。只說得日頭拉上窗欞再不見它的聲色。

  黃昏,老太太再拄着拐杖悄然而去。落霞照着三條孤單的腿,在光暈里步履蹣跚。這影就像一棵枯藤纏着老樹發出幾聲老牛似的喘息。她累了,只有拐杖扶她;她痛了,拐杖獨聽她自言自語,

  每天照顧他的生活,成了她的天命。她用湯匙一口口艱難地往老爺子的口中送,像倒入裝着日子的蜂漿玉液,經年累月的呵護,日日夜夜的惦掛,砸傷的日子終於潤澤豐滿起來。光陰老了,人也老了,枯黃的葉子早已化為春泥,等着翻種着今年的新嫩。可是惟這惱人的病痛不見好轉。

  今日的老太太是攜着最後的一線希望出發的,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挽救他的生命。不管結局如何,到人們說最靈驗的木蘭山上求菩薩保佑,這是她一籌莫展最後的一件法寶。半路上,老姐妹一路打趣說,若不是老太太悉心照顧,老爺子恐怕早已脫胎換骨。她只是靜靜地笑,心中只剩下這唯一的希望,她要使勁地抓牢,哪怕渺茫。

  木蘭山蒼翠欲滴,遠山隔霧騰躍,吸了天地陽氣,站得逼直傲岸。

  台級參差如天梯,每到轉彎處,一座廟依着山勢聳立,有一兩個道姑不時擔水穿出。香煙繚繞,廟宇異常寧靜。

  一步一階,一步一景,百步一絕,燒香者如織來來去去。紛擾的香氣吐雲吐霧遠遠而寂寞地升向高空,揮着手依依不捨向求靈的人們說著告別的話語。

  燒完最後一柱香,老姐妹與老太太各自歸家。老太太折了一大把的杜鵑花,馱着一身的希望負重歸來,她要把這希望完完全全交給他。

  鮮艷的杜鵑花,翹首從老太太懷中伸出,如紅杏出牆,探頭探腦,打聽着江湖軼事。老太太心情舒暢地走着,穿過一道道的田野,霞光上了金粉,麥子綠得濾油,油菜花掀起了黃色的舞裙,與遠山共溶香飄萬里。那芬香招來一隻乳燕。從高空俯衝滑翔再輕輕落下,嘰嘰喳喳奏幾卷琴音,正好落在老太太面前。於是她俯下身來,專註地看。它是她意外的訪客,她必熱情招待。她要用左眼攝下這璀璨的一幕,詳細說給老爺子聽。

  小燕彷彿看懂了她的心事,轉過玲瓏的身,跳近一步,輕喚兩聲,如風絮語,獨不念她的專註,低頭啄食。接着它飛去野曠草叢,在叢間四顧片刻,然後朝日落中的長河飛去。

  長河靠山傍村,是村子天然的屏障,也是村子一年四季常青的護腰帶。肥魚新蔬靠它,春播秋收靠它,水缸瓷碗飲它,柳鶯白鴿喝它。

  再往前走,她就可以聽到這蜿蜒了百年命運之河的水流聲。它呼喚着山川日月,它與廣袤原野交語,發布着初春的喜訊。

  看着碧玉原野,她只覺得五十年來封鎖的心,在這一天全都驚心動魄朝她奔了回來,低着頭貼在她的腳下任她自由行走。它本摯愛這片沃土,她對他的愛何嘗不是如此?山山水水,一花一草的平凡深深淺淺地構造着他與她的生活軌道,這軌道難免不會被風吹雨打,污漬塵垢腐蝕摧折,養成在一路欣賞的心態與親身常拂拭的習慣,想必這歲月的薄紗才會亮如星辰。

  曾經把驕傲的愛高舉入巔,沒能放下,非要等到行將就木,才猛然醒悟。而這高處的愛非但禁不起時間的考驗也承擔不起情感的研磨。

  老太太今天似格外清醒,加快了步代,向村子拐去。

  第二天,老爺子走了,臨死前,一口氣沖不上來,兩隻眼瞪着床前的抽屜說不出話。沒有人能懂他到底要說什麼,要交待什麼。

  老太太把手伸向黑舊殘破的抽屜,打開,霉濕味竄鼻而逃,裡面赫然醒目放着一沓存摺,唯有一本嶄新,其餘都像是被銀行的工作人員扯了面殼,有的紙上明顯長有青斑,有的疏疏散落卻還有絲線鬆鬆聯在一起,那紙上的名字似青山的杜鵑,散發著舊年的塵香。老太太一本本地換着,手開始不住發抖,眼淚圈在眼中,無法落下。所有的存摺,分不同的時期存的,全是一個人的名字,她的名字。

  什麼樣的日子可以不走,什麼樣的人能在身邊,什麼的事可以時時撿捻?

  同樣的打扮,對襟的白色長衫,灰白的頭髮上挽着老式髮髻,上面插一根幽綠的玉簪。那簪雖被流年炙烤,依是光鮮亮麗。那是他送給她的定婚禮物,她必插不可。一切還原成舊時模樣,只是現在少了一個人。

  一間籬笆小院,幾盞雛菊,幾棵夜星,柴門虛掩,他去的門向著她來時的路。

  或許她本不承認他已離開,或許她以為他還在那裡等着她前去翻閱陳年舊事。所以哪怕老爺子故去,人們還是發現她仍然每天提着那黑亮的藥罐,拄着拐杖,穿戴整齊,朝着老爺子的屋子堅定走去。

  有人說老太太恐怕時日不多,也會隨他而去,看她那氣色,那絕望的眼神就知道。

  果然一語成讖,一星期後,老太太歸西。

  人們在清理她的遺物時,發現唯獨一個老舊的木箱上了鎖。箱子很沉很重,箱子兩側的蝴蝶銅環拉一拉,便叮檔作響。老太太沒有一個親人,翻箱倒櫃的鄰居找不到鑰匙,於是有人提議撬開。撬鎖的小伙直撬得滿頭大汗,叫苦不迭。心急手躁之下,用鐵鎚一陣猛打,箱門被敲破,噼噼啪啪聲聲脆響憤怒傳來,眾人一驚,裡面全是麻將。材質不一,款式各異,灑了一地。五十副麻將如山洪暴漲,嚇得小伙倒退而出,臉色瞬間蒼白。

  陶瓷的、景泰藍的、檀木的、大理石的、壓克力的、竹制的、纖維的……無法一一辨認。整屋如同麻將展廳,展示着五十年來的滄桑光陰,帶着寒光冷氣,向人世訴說著自身的悲涼。

  一位老奶奶過去將一顆顆麻將珠放在手裡端詳,一一檢測。眼角,老淚縱橫。

  每副顏色綺麗的麻將好像被禁錮了百年的精靈,激動時如山舞銀蛇,靜穆時如松間明月。顆顆都用同樣的心愛着這間屋子的主人,點綴着她孤寡的一生。

  這愛鎖得太久,帶着世間的留戀,沒有表情地走了,走時,只有星光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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