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的家鄉稱手工織的棉布為粗布,用粗布做的衣裳叫粗布衣。至於商店裡賣的機器織的布,叫做“洋布”。那時,穿洋布衣的人很少,鄉親們大多穿的是自家做的粗布衣。
從田裡摘來棉花后,先用軋花車進行軋花,將棉籽與棉花剝離,然後再用彈花車彈花,彈過後的棉花就可以用來紡線了。紡線,自然是用不知多少代傳下來的紡花車。紡線是個技術活,既要紡得快,又要將線紡得細而勻,這非有硬功夫不可。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冬天夜長,依偎在母親懷中,紡車的嗡嗡聲是最美妙的音樂,高速旋轉的紗錠上逐漸增大的線團是最美的圖畫。“小棗樹疙繚枝,俺娘賣俺懷慶府。白天拾柴火,晚上磨豆腐,熬得倆眼起屁股,也不得吃碗熱豆腐。”母親所哼唱的在鄉間流傳了也不知多少代的小曲兒,至今還在我耳邊悠悠。“北來嗡嗡一隻雁,卧下嬎個白蛋蛋。”——母親出的關於紡花車的謎語現在想來還是興味無窮。一個人紡花,畢竟是單調寂寞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總愛湊在一起紡。三五個人,三五架紡花車,無言的競賽,紡車嗡嗡嗡,紗錠吱扭扭,聽來無疑就是交響樂了。紡線時,大家說說笑笑,其樂融融——不知不覺,線筐里就盛滿了線團。
紡好了線,還要經過打線、漿線、染色、絡線、經線等工序,最後上織布機——終於可以織布了。織布是體力活,更是技術活。眼觀六路,腳踏機板,經繒上下,飛梭牽緯,杼和成布,“一經復一絲,成寸遂成匹”。織成的布匹,有棉花本色布,還有花方格布。由棉花到織成布,其工藝的複雜和技藝的精湛令人讚歎,所付出的辛勞令人嘆息——更何況植棉、摘棉都是她們親為!由此,不由的想起寇準的侍妾蒨桃所作《呈寇公》二首:“一曲清歌一束綾,美人猶自意嫌輕。不知織女螢窗下,幾度拋梭織得成。”“風勁衣單手屢呵,幽窗軋軋度寒梭。臘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不知寇萊公當時讀了這兩首詩後作何感想!名相寇準尚且如此奢侈,我真替他害羞。再想想古今一班貪婪之徒,揮霍無度,暴殄天物,真令人憤慨!
當然,我母親所織的不是綾羅綢緞,只是棉花粗布。它們經過母親的一針一線變成了全家人身上的衣裳和床上的被褥。粗布衣,初穿時剌身,但越穿越舒服,愈穿愈暖和。記得母親常常念叨:“論吃還是家常飯,論穿還是粗布衣,知冷知熱還是從小的結髮妻。”粗布衣,為我遮風擋雨,抵禦嚴寒霜雪。我穿着它們漸漸長大,我穿着它們走進了大學校園。
風水輪流轉,世界真奇妙。如今,當人們穿了多年的各色化纖衣物后,忽然想起了純棉布,土的掉渣的老粗布更是成了人們的新寵。其中的原由,是因為老粗布的天然養生,還是一種懷舊的情愫?誰知道呢。但不管怎麼說,老粗布的走紅卻是真的。想來真是有趣,陰差陽錯,不經意間,我在多年前就已領了當今時代的新潮呢。
嘆的是,母親早已離我而去,家裡的紡花車已不知失落到何方,整個村莊再也找不到一架織布機;欣慰的是,記得老家的箱里還收藏有幾條粗布單子。抽空取來,鋪在床上,重拾當年的記憶,體味粗布的溫暖,在夢裡和母親說說家長里短。( 散文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