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夏 “近日，我國南北方均遭遇高溫熱浪襲擊……” 楊百合正在換蚊香片，淡藍色的方塊散散落落已經可以搭一串多米諾骨牌了，卻不見室內一絲清凈。毒蚊排山倒海盤旋在吊燈底下，形成一股黑色的陣仗。再看看大腿內側的七個包，曲曲折折也能做北斗七星狀觀摩了。“啪——”又一隻蚊子死在楊百合那忽扇的鼻翼底下，黑色的屍體和一抹拉得冗長的血，畫面極具喜感而又略顯悲哀。 “這個夏天怎麼這麼漫長咩——”紅色頭箍緊緊攥住了楊百合那顆大腦袋，一張大臉上被黃色的燈照得油光滿面，痘印猶存。她盤起那褲衩下兩條瘦弱纖細的腿，聽着電視機里已經聽厭的新聞，在那台爽死你牌電扇徐徐的暖風中，在冰涼而堅挺的涼席上，陷入了回憶…… 傳說那是一個夏天的尾巴，楊家迎來了他們的嫡系孫女。楊母正在露天浴場挺着肚子清涼，突覺腹中一陣疼痛，“哎喲喂孩兒他爹！”還在暢遊的楊父慌忙中穿起四角褲就抱起妻子沖完醫院。哇哇啼哭的聲音掩蓋了外面不盡的蟬鳴，楊父激動得熱淚盈眶，涕泗橫流。 取名楊百合是因為恰時醫院的百合花開得嬌嬌滴滴，護士長看着身穿四角褲登記孩子出聲證明的楊父手足無措的樣子，幫他寫了名字上去。 一切都和夏天有緣，一起起於夏天。楊百合後來聽爹娘說那次心跳的生自己的經歷，也覺得自己光芒萬丈，溫暖可人。 三歲那年的夏天，是楊百合能想起來最早的夏天。隔壁家青梅竹馬的海芋哥買了冰箱，冰箱里藏了五光十色的冰棍，饞得楊百合沒事就蹭去他家玩。那種鎚子冰棒她一嘴能吮三個，小氣的海芋開始受不了，他義正言辭地把楊百合逐出門外，還說要告訴她媽。楊百合怒起來“啵”一下把三根鎚子冰吐到了海芋的臉上，紅白藍三種顏色的水流了海芋一身，黏糊又冰涼，跟法國國旗似的。楊母因此和海芋媽大吵一架，兩個女人的戰爭硝煙四起，氣勢如虹。至此兩家成了死敵，楊百合與海芋的青梅竹馬就變成了羅密歐與朱麗葉，難以萌發什麼有營養的感情了。 五歲那年的夏天，電視台火播還珠格格。“皇上，您還記得當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么。”這句感人的台詞深深烙印在了楊百合心中，她逢人就問：“XX，你還記得當年露天浴場的楊百合么。”她總相信別人的鄙夷目光的背後，一定是記得她的。每天晚上楊百合都和她媽捧着一瓣西瓜，看電視里爾康抽動着嘴唇捧着紫薇的臉說，“痛，我也痛！你痛，我更痛！”說得小百合心裡那是一顫顫的，黑粒子兒隨着四個抑揚頓挫的“痛”字吐得那叫個風生水起，西瓜皮都恨不得啃下去。以致後來楊百合看煽情韓劇的時候，都喜歡啃些什麼，以便在她掉淚的時候，不會過於狼狽。 十歲那年的夏天，楊百合已經四年級了。智力逐漸強健的她開始討厭夏天。家裡的電風扇吹起來會呼呼地亂響，晚上睡個覺翻來覆去都把涼席給擠兌熱乎了，她還是睡不着。她和小夥伴們常常因為炙熱的太陽而無法出門玩，被楊母關在房子里寫古詩。她二姨在夏初生了個大胖小子，楊百合決定去鄉下的二姨家過暑假。她看着那個小不點胖乎乎的臉，很想掐出水來。那時候二姨在做月子，楊百合就義無反顧承擔起照顧小鬼的責任，每晚端屎端尿，很是艱辛。夏天的夜晚星星很多，但是田野的蛙叫和小鬼的哭嗓卻讓楊百合心煩意亂，她巴不得夏天永遠不要再來。 十五歲那年的夏天，楊百合初三。她到了一個少女應該到的多愁善感的情緒，於是對於夏天的情懷，又多了種莫名的憂傷。那是從各類青春小說中尋覓來的感覺，她常常幻想自己就是那羸弱的女主角，在一個夏季的雷雨過後，遭遇一場人生的變故，譬如初戀。不過上帝一直沒有給她這樣詩意的際遇，她只能繼續做她的春夢，吃她的冰棍。她偶爾也會寫一些文藝的小說，而場景都設定在夏天，以致於她看到郭敬明的《夏至未至》之類的小說，總會嗤之以鼻。總之楊百合的十五歲，很少女，很懷春。 十八歲的夏天，就是今年。楊百合剛從高考的戰場上浴血而回，一把辛酸淚，兩挑鬱結眉。成績不痛不癢，不好不壞，她卻開始慨嘆人生紅塵。夏天深夜熱得汗流浹背，桌子上如山的習題似乎永遠不會少，而一盞吊燈晃着晃着就晃過了三年時光。蚊香燒了一圈又一圈，她覺得她的人生就像那樣一個黑色的漩渦，折騰來折騰去都註定走不出。有段時間她開始懷疑她的未來，儘管她小時候曾覺得自己是太陽神的孩子，甚至是拯救世界的，但如今已經變得越來越卑微，越來越看不見前途。她走過了十七個年頭的夏日，卻沒有自信在成人禮的那個夏天，站在一群同齡人中間，越過高考的肩膀看明天。考前幾日甚為焦躁，家裡充滿一種從所未有的悶熱，楊父楊母不言語，她卻感受到他們沉重的期待。考完楊百合開始過宅女的生活，上網查分報志願她選擇了一所遙遠的海邊城市，或許是還遺留的少女情懷，又或者她突然想到自己出生的那個露天浴場。 然後一個漫長的盛夏假期就滑過去，又到了當下，一個夏天的尾巴。 “楊百合！”室友郝心心在關燈時間前一刻進了寢室，她大概又去男生宿舍私會她的小男友了。 已經是大學時代了，楊百合終於從回憶中驚醒。其實她的人生不僅僅停留在熱死人不償命的夏天，她應該有屬於她的春暖花開，或者風花雪月。如果說之前她的人生是一個驚嚇的故事，那她後面的生活，要麼溫潤如水，要麼轟轟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