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1816:15:23|分類:周鈺瑩的日誌|標籤:|字號大中小訂閱我的名字很普通,但竟常常出些差錯或被叫成“張錦台”、“張錦貼”;或被寫成“張錦昭”、“張錦恰”;外出參加學術會議時,我的名字也幾次被貼在了男士的房門上,且不論這諸多差錯的原因何在,只是這個“貽”字里有一個我童年的故事。
這得從我降臨人世時說起。
母親生我的時候,父親已經去世四個月,難產。我沒有哭,奄奄一息。這年,大哥十二歲,二哥十一歲,三哥十歲。在大學教書的父親生前總盼着有個女兒。母親盡全力把我救活。有母親的愛撫,哥哥的愛護,襁褓中的我並未感受到失去父親的不幸。
抗日戰爭爆發時,我兩歲。三個哥哥都隨學校轉移到後方去,母親帶着我從杭州回到老家。開頭的那些日子似乎都不記得了。只記得祖母一見到我,就蹙緊了眉頭,不知在嘟噥些什麼。只要母親不在旁邊,她就橫着白眼瞪我,一邊揮手叫我走開。她的那雙閃着凶光的白眼睛瞪了我兩年。我起初只覺得害怕,本能地躲避,躲在母親和我住的那間屋子裡,躲在母親的身後,躲在能夠遮住我的身子的任何一個角落。母親默默的,只是乾著活,只是不斷地對我說:“快快長大。長大以後去讀書。讀了書什麼也不用怕。”說話的時候,母親眼裡噙着淚。幼小的我似乎也懂了點什麼,“嗯,嗯”地答應着,過完三周歲生日的那個春節,我穿上母親親手做的新棉袍、新棉鞋,站在衣櫃的鏡子前面,左看看,右瞧瞧,又端一張凳子,站到上面,打開書櫥,拿一本人物繡像本的《水滸傳》,一邊翻看着那書里三十六個天罡星、七十二個地煞星的奇妙各異的形象,一邊就覺得自己能走路能與母親對話能拿着書看已經長大。心裡有了一種什麼也不用怕的感覺。也終於從母親的口中得知祖母對我怒目而視是因為我是個“剋死了父親的遺腹女”。我當時蒙朦朧朧地意識到祖母對我的不相容。只要我存在,祖母就要用白眼瞪我,這大概是改變不了的。於是,不知怎麼一來,我也就不再躲避她了,而是學着也用白眼瞪她。她嘟噥我就大聲地嚷,她揮手我就舉起小胳膊搖動着。我居然毫不懼怕毫不畏縮。大概正是在這樣的時候,我幼小的心靈里體驗到了世界上除了愛,還有恨;體驗到了一種平白無故的委屈、一種不甘受侮的抗爭。當然,祖母不會放過我,她手裡拿一桿戒尺,要打我的手心,我不讓她打着,從樓上跑到樓下,從樓下跑到天井裡,從天井裡跑到家門前的石板路上,跑到後門的河灘邊。她小腳伶仃,哪能追到我呢!母親當著祖母的面大聲地呵斥我,但母親分明只是為了維護祖母的那點“面子”,那聲調,那語氣,都是在護着我的。這樣地“對立”了一段時間,我就再也不到祖母的房間里去,也不再叫她;她也就不理睬我。吃飯時,母親在一個小碟里給我另盛一點菜,把飯和菜放在一張方凳上,我自己坐在小椅子上慢慢地吃,倒也安然無事。但她對我們孤兒寡母更加沒有好氣。對我奈何不得,就把氣撒到性情溫和不愛惹事的母親身上。不是嫌母親做的針線活不好,就是說母親幹活太慢,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母親越是忍受,她就越是厲害。母親在屋裡暗暗地流淚,我摟着母親,像個大人似的說:“她罵你,你也罵她。她凶,你也凶。不用怕。”可是母親說,祖父、父親都故去了,哥哥們在上學,我還不懂事,暫時還只得在這個家裡,靠祖父留下的產業過日子,只能是忍着點。庭院深深,度日如年。
過完四周歲生日,又一年的春節。大年初一早晨,喝過糖末花茶,要向長輩拜年。讀過幾年私塾的母親深受父親的思想影響,她不讓我跪地叩頭,而是深深地鞠一個躬。她說兒女不忘父母養育的不易,讀書,爭氣,就好。我向母親鞠躬以後,正遲疑地走向祖母,一抬頭,又見一雙白眼,於是轉過身就走。因為是過新年,祖母不好發作,對着母親說了聲:“沒有家教。”自己上樓去了。自此以後,我已決然地不把祖母看做是我的祖母。我每次見到她,昂起頭,唱着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歌兒,一直唱到看不見她的身影。這時候,我心裡充滿了得勝的喜悅,只是難為了母親。
這年春天,姨母與姨父從南京回來,姨父身體不好,回老家來休養。他們聽說了祖母對我的“壓迫”與我的“不屈”,就邀母親和我去與他們同住。姨父對我說:“你父親留學日本,學習紡織工業,主張科學救國。他一向主張男女平等,希望有個女兒。你要讀書,讓你的祖母看到你這個遺腹女怎樣地有出息。”於是,姨父為我起個以後上學的名字:錦貽。錦,是家譜上規定的輩分。貽,同遺。記着自己是個遺腹女,要用自己的行動去爭得女子的地位;記着父親的遺訓,學習知識,並將知識貢獻於社會。從到姨父家的第一天起,姨父就教我識字寫字,並且專門為我買來兒童讀物。我心思想,這就是讀書了!立即有一種很神聖的感覺。每天不用母親催我,就按時起床。大半個上午都跟隨姨父認讀,背誦,書寫,姨父請人將一張小書桌一張方凳各鋸去一截腿。我從此就跟學校里的小學生一樣,有了專門的課桌凳。姨父要求極嚴格。在書桌前,慈祥的姨父戴上老花眼鏡,變成一位嚴厲的老師。我也變得十分懂事,認認真真,不用大人操心。一老一小,相處默契,其樂融融。每當大人們稱讚我的時候,我就看到父親在照片上對我微笑。我心裡在說:我是個遺腹女,我要爭氣!姨父家裡,到處是書。書櫥里,書架上,書桌旁,都堆滿了書。我已經不滿足於看那幾本兒童讀物了,於是就去翻那些厚厚的書籍。看不懂書里的文字,就看那些不同風格的插圖,然後纏着姨父講那些書里的故事。慢慢地,我知道了:那麼多美好的書籍,正是那些好好讀書有了知識的人寫出來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寫的書不讓小孩子看懂。我干是不僅想着要好好讀書,還想着讀了書,有了知識,也要寫書,要寫讓小孩子看懂的書。
沒有想到的是,姨父只教了我幾個月,竟突然永遠地睡去了。我跟母親、姨母大聲地呼叫他,可是姨父再也沒有答應。我哭了好幾天,第一次感受到一種無可形容的巨大的悲痛。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仍像往常一樣,按時坐到我的小書桌前,反覆地讀姨父教過我的詩詞。母親和姨母也與姨父一樣不斷地為我買書。我常常獨自一人,在書堆里邀游,憑着我已經認識了的那些字,憑着書中精美的畫頁,似懂非懂地翻看着那些中外文學名着,心裡又增添了一份實現姨父遺願的心思。我名字里的那個“貽”又多了一層內涵。
那一段時間裡,我只是迷戀於看那些還看不懂的書,竟至於完全忘記了庭院里盛開的美麗的花和翻飛於花中的美麗的蝴蝶,忘記了庭院外鄰家小孩於結伴遊戲的無比的快樂。
之後,母親把我送到了離姨父家不遠的一所小學。當時我還不夠五周歲,但按古老的習慣也可算作六虛歲。我在班級里,年齡最小,個子最小,坐在第一排。因為上學前已經識了不少字,有了坐課桌的習慣,再加上要好好讀書的那份努力,我每學期的學業成績都是第一名。我把學校的成績報告單放在父親遺像前的小桌上,看到父親仍然微笑着,目光正注視着我。再看姨父的遺像,也仍是那麼慈祥、那麼嚴厲。我站立着,呼喚着父親和姨父,向他們訴說著我的心意。我心裡一遍遍地說著:我是個遺腹女,我要爭氣!
漸漸地,我又從一些書中讀到了許多先驅者的遺事和遺言。也漸漸地懂得要繼承革命先烈的遺志,為振興祖國而爭氣!
直到如今,每當聽到別人喊我的名字,或是看到報刊書籍上出現了我的名字,我總是在心裡說:決不能辜負前輩人的遺教,要爭氣。
五年級:網名:hao44或真實姓名:周鈺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