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媽媽的稱呼有很多,一個個換過來,方言加上普通話多種多樣,而我卻最喜歡“我媽”。我對別人聊天的時候,常常是這樣子的開頭:“我媽……”或者“我媽說……”。我總是刻意地加上“我”字,而不是“媽媽……”或者“媽媽說……”,現在細想,其實我是真的很愛我媽,總是害怕別人搶走她,每次的“我媽”宣誓着我的所有權。我是一個被媽媽寵壞的小孩,在媽媽離開我的一段時日里,我更加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
我中考那一段時間,我媽媽放下手頭上的所有事務,專程來瑞安照顧我。我在學習的時候,不喜歡媽媽在身邊,總是把門關上,還鎖了,硬是給自己留出了一個私人空間。我知道我媽不會離我太遠,她一定在隔壁自己的房間里。我每次出去倒水的時候,都看見媽媽獃獃地坐在床上看着手機,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瞟了一眼就回自己房間繼續奮鬥,可是腦海里卻深深刻下了媽媽發獃的樣子,時不時就想起來。
我媽和我單獨相處的時候話很少,我總是盯着電腦或者看着作業,而她總是很安靜地呆在房間里看電視或者眯眼睛,有時候發獃皺眉頭很長一段時間。我時常感覺到媽媽老了,她的眼裡有着深深的疲倦。我很害怕看到這樣子的媽媽。
我媽和我,兩個人性子都屬於有點急。每次兩個人意見不同的話準會說三句馬上吵起來,我每次都會面紅耳赤,瞪着我媽大聲喊“不用你管!”,然後摔了門就跑出去,彷彿以為這樣自己就勝了。後來有一次媽媽的一個好朋友悄悄對我說,她覺得我媽媽很堅強,因為她很少看過我媽媽哭,可是她看到媽媽每次哭都是為了我。我愣了一下,覺得很難過,也認為自己很不孝。我媽每次哭都是背着我偷偷掉眼淚,在看向我的時候又只是黝黑的眸子和萬年不變的慈藹。我想我和媽媽之間的戰爭從來都沒有誰勝誰負,都只是兩敗俱傷。
我每次去學校的時候我媽都會親自幫我理東西。一樣一樣放進去,她總是覺得我還長不大,不會好好愛自己,更不會照顧自己。我總認為媽媽太干預我,很多細節她都不放過。可是當我看到其他同學沒有帶什麼什麼東西而我卻可以從媽媽給我的袋子中拿出那樣東西的時候,心裡卻彷彿洶湧的暖流衝過,滾燙而舒服。
我媽對我的要求一向很高。但是這幾年卻很少聽她提起來我必須上什麼大學或者必須達到什麼目標。她明白我壓力大,只是要求我儘力就好。我和我媽說我睡不着,我媽就在原來失眠的基礎上更失眠,我至少還可以睡三四個小時,我媽偶爾甚至一夜未眠。我和我媽說我睡著了,我媽高興地說那就好那就好,睡得着是最好的。
我媽很節儉,尤其捨不得在自己身上花錢。她生病,向來都是躺在被窩裡捂一捂就好,她總是說這樣還能夠增加抵抗力。可是只要我一生病她就急得不得了,一定要我去醫院做檢查。我在給醫生檢查的時候彙報癥狀,媽媽每聽一條眉頭就緊一下,但是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在回家的路上我媽緊緊地摟着我,不讓路上的風刮著我。
我媽偶爾會情緒化,或者說是孩子氣。她會露出孩子氣的笑容對我展現她做的菜,會想讓我誇她好吃。我每次都不順着她,就是和她作對一般地說沒有學校里燒的好吃。我媽亮亮的眼神一下子就暗下來,沉默不說話。我也很沉默,可是心裡卻升起了罪惡感和內疚。可是我每次一回家媽媽還是會燒一桌子菜,然後盛了一大碗的飯給我,一小碗的飯給自己,還不斷地往我的碗里夾菜,看着我吃地香她就笑,眼角那被歲月眷顧后留下的魚尾紋擠在一起,滿滿當當的慈祥。
我媽很喜歡抱怨。有時候媽媽會對我說爸爸有多麼多麼的壞。我不喜歡這樣的媽媽。可是就是這樣的媽媽,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飯桌上輕輕叮囑我,一定要好好孝順姑姑,和堂兄弟姐妹好好相處。
我媽的手很冰,走路也比較愛慢吞吞的走,和她的個性完全相反。每逢冬日時,我媽和我在街上逛街,我們頂着凜冽的寒風,很多時候我都嫌我媽走得慢,站在前方無奈地等着她,嘴裡嚷着“快點啦!”“再不快我就不等你了哦”之類的話語。我媽總是微微蹙眉,然後說:“知道啦知道啦,走路就要慢慢走啊,又沒有什麼急事。”偶爾我實在受不了,就跑到媽媽旁邊,抓着媽媽瘦瘦的冰冷的手,一起,走向前方。
我媽自從去了外省,心裡就好像對我有着濃濃的愧疚感。每次回來總是對我百般順從。這次過年,她回來忙着給小姨一家人分發外省的各種東西,我一個人在房間里打電腦。過來一會兒,我媽進來到我身邊,手冰冰涼涼的就捧着我的臉,她的笑容分外燦爛,眼角彎彎,微微帶着一些搞怪的語氣說:“讓媽媽好好看看你的臉!”我有點鼻酸,卻又是嘻嘻一笑。
每次和媽媽通電話的時候,我媽總會親昵地叫我“囡囡”,她說,囡囡啊,你一定要對自己好一點。不要想着省錢。她說,囡囡啊,爸爸媽媽都不在身邊你要照顧好自己自覺一點唷。不要太逼自己也不要太放鬆。她說,囡囡啊,還有×天媽媽和爸爸就要回家過年咯……這是我媽,一個比我更加戀家,也或許比我更加愛我的女人。
我媽對我爸的不滿人盡皆知,可是只有我知道我媽對我爸真正的惆悵。她總是怨我爸的毫無責任感,總是怨我爸一點都不上進。媽媽從蘇州回來,我和她在一張床上,她抱着我很難過地訴說她的委屈,我不做聲抱着媽媽,如同想要溫暖人生一個小冬日,我想我什麼都不能給媽媽,但是最起碼我還可以給她傾聽和擁抱。
我知道我媽在蘇州過得不好。雖然她沒有對我說她的生活狀況,可是我從我媽和別人的談話之間陸陸續續知道了一些。我媽身體不好,在瑞安生活慣了去蘇州不習慣那邊冬日的寒冷,零上零下溫度一個數字的改變就可以讓我媽發高燒。可是我媽從來不告訴我這些,偶爾我在電話里和她說我人不舒服我媽就會和我談她前幾天發燒怎麼讓自己舒服一點的經歷,僅此而已,只是想要讓我從她那裡得到一些可以使自己好受的方法,而不是訴苦。或許我媽很笨很嘮叨,但是我只有這麼一個媽媽,所以她在我的心裡是最天真最偉大的母親。
前幾天在和同學爭論一個話題,誰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愛自己的人。我斬釘截鐵道:“一定是父母。因為每個父母讓我們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對我們最大的恩賜和疼愛。”當時只是一股腦的認定,現在回過頭來看看,這句話太絕對,卻又是再適合我不過。我媽將我生下,又將我撫養成人,包容我的一切,這就是她疼愛子女的方式。
我媽太普通,走到人群里都瞬間淹沒,她只是說我不會照顧自己,可是我覺得媽媽自己更不會照顧自己。看着媽媽日漸佝僂的身影,我唯一的念頭就是賴着她,賴着她,賴着她。
我小的時候我媽一向都只叫我名字,可是現在我長大了,媽媽卻固執地叫我囡囡。我發現媽媽叫我“囡囡”的時候臉上漾起的溫柔,那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傻瓜。
媽媽,不想說其他話。只是一句,倘若千萬年的緣分積攢下來才能換來做您女兒一世,那麼我這輩子,值了。我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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