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滿子的爺爺,官諱已不可考。但是,如果提起他的外號,北運河兩岸,古北 口內外,在賣力氣走江湖的人們中間,那可真是叫得山響。 他的外號叫何大學問。 何大學問人高馬大,膀闊腰圓,面如重棗,濃眉朗目,一副關公相貌。年輕的 時候,當過義和團,會耍大刀,拳腳上也有兩下子。以後,他給地主家當趕車把式, 會擺弄牲口,打一手好鞭花。他這個人好說大話,自吹站在通州東門外的北運河頭, 抽一個響脆的鞭花,藉著水音,天津海河邊上都震耳朵。他又好喝酒,脾氣大,愛 打抱不平,為朋友敢兩肋插刀,所以在哪一個地主家都呆不長。於是,他就改了行, 給牲口販子趕馬;一年有七八個月出入古北口,往返於塞外和通州騾馬大市之間, 奔走在長城內外的古驛道上。幾百匹野馬,在他那一桿大鞭的管束下,乖乖地像一 群溫馴的綿羊。沿路的偷馬賊,一聽見他的鞭花在山谷間迴響,急忙四散奔逃,躲 他遠遠的。所以,他不但是趕馬的,還是保鏢的,牲口販子都搶着雇他。這一來, 他的架子大了,不三顧茅廬,他是不出山的;至於腳錢多少,倒在其次,要的就是 劉皇叔那樣的禮賢下士。 他這個人,不知道錢是好的,夥友們有誰家揭不開鍋,沿路上遇見老、弱、病、 殘,伸手就掏荷包,抓多少就給多少,也不點數兒;所以出一趟口外掙來的腳錢, 到不了家就花個凈光。 在這個小村,數他走的地方多,見的世面廣;他又好戴高帽兒,講排場,擺闊 氣。出一趟口外,本來掙不了多少錢,而且到家之前已經花得不剩分文,但是回到 村來,卻要裝得好像腰纏萬貫;跟牲口販子借一筆驢打滾兒,也要大擺酒筵,請他 的知音相好們前來聚會,聽他談講過五關,斬六將,雲山霧罩。他這個人非常富有 想象力,編起故事來,有技有葉,有文有武,生動曲折,驚險紅火。於是,人們一 半是戲謔,一半是尊敬,就給他送了個何大學問的外號。 自從他被尊稱為何大學問以後,他也真在學問上下起功夫來了。過去,他好聽 書,也會說書;在榮膺這個尊稱之後,當真看起書來。他腰裡常常揣着個北京者二 酉堂出版的唱本,投宿住店,歇腳打尖,他就把唱本掏出來,咿咿哦哦地嘟念。遇 上生字兒,不恥下問,而且捨得掏學費;誰教他一字一句,他能請這位白吃一頓酒 飯。既然人稱大學問,那就要打扮得斯文模樣兒,干是穿起了長衫,說話也咬文嚼 字。人們看見,在長城內外崇山峻岭的古驛道上,這位身穿長衫的何大學問,騎一 匹光背兒馬,左肩掛一隻書囊,右肩扛一桿一丈八尺的大鞭,那形象是既威風凜凜 又滑稽可笑。而且,路遇文廟,他都要下馬,作個大揖,上一股高香。本來,孔夫 子門前早已冷落,小城鎮的文廟十有八九坍塌破敗,只剩下斷壁殘垣,埋沒於蓬蒿 荊棘之中,成為鳥獸棲聚之地;他這一作揖,一燒香,只嚇得麻雀滿天飛叫,野兔 望影而逃。 夜深人靜睡不着覺的時候,何大學問也常常感到陣陣悲涼。自家祖宗八輩兒, 窮得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都是睜眼瞎。自個兒跳?了大半輩子,已經年過花甲, 不過掙下三間泥棚茅舍,八畝河灘窪地;雖然被人尊稱大學問,可從沒進過學堂一 天,斗大的字認不得三筐,而且只會念不會寫。兒子天生文質,也只念了三年私塾, 就不得不到書鋪學徒。看來,何家要出個真正大學問,只有指望孫子何滿子了。可 是,掂量一下自己這點財力,供他念完小學,已經是鼓着肚子充胖;而中學大學的 門檻九丈九尺高,沒有白花花的銀洋砌台階,怎麼能高攀得上?自己已經老邁年高, 砸碎了骨頭也榨不出幾兩油來;難道孫兒到頭來也要落得個趕馬或是學徒的命運? 何滿子也真是聰慧靈秀,腦瓜兒記性好,愛聽故事,過耳不忘;好問個字兒, 過目不忘。何大學問在孫子面前假充聖人,把他的那些唱本傳授給孫子;何滿子就 像春蠶貪吃桑葉,一冊唱本不夠他幾天念的。何大學問驚喜過望,就想求個名師指 點。正巧他在趕馬路上,在一座騾馬大店裡,遇見一位前清的老秀才,在這座騾馬 大店裡當賬房先生,寫一手魏碑好字;店裡生意冷清,掌柜的打算辭退這個窮儒。 何大學問腦瓜子一熱,就禮聘這位老秀才到他家教專館,講定教一個字給一個銅板。 老秀才來到何家,就在葡萄架下開講。他高高在上,坐一張太師椅,手拿一桿 斑竹白銅鍋的長桿煙袋;何滿子低首俯身,坐個蒲團兒,面前一張小飯桌,就像被 老秀才踩在腳下。老秀才整天板着一張陰沉沉的長臉,何滿子抬頭一看,只覺得頭 上壓着一朵烏雲,叫人喘不過氣。老秀才又酸氣衝天,開口詩云子曰,閉口之乎者 也,何滿子只覺得枯燥乏味,更加悶悶不樂。他本是個整天跑野馬的孩子,從早到 晚關在家裡,難受得屁股下如坐針氈,身上像芒刺在背。念着書,一聽見籬笆外柳 樹梢上鶯啼燕囀,就想嘬着嘴唇學鳥叫,念書跑了調兒;一聽見門外過往行船的纖 歌聲,心裡就七上八下,想跑出去看一看,念書走了神兒。老秀才的眼睛尖得像錐 子,一見他的身子動了動,就伸出斑竹白銅鍋的長桿煙袋,敲他的光葫蘆頭;每敲 一下,就腫起一個棗子大的青包,何滿子恨透了老秀才。一丈青大娘見孫子天天挨 打,心疼得就像一塊一塊剜肉;只有何大學問認定不打不成材,非但不怪罪老秀才 學規森嚴,而且還從旁給老秀才吶喊助威。何大學問每天招待老秀才三頓凈米凈面, 外加一壺酒;這個局面,窮門小戶怎能支撐得住?不到一個月,何大學問就鬧了飢 荒,拉下了斗大的虧空,只得又去趕馬。 何大學問一走,何滿子就像野馬摘了籠頭;天不亮,頭頂着星星,腳膛着露水, 從家裡溜出去,逃開了學。一丈青大娘早就膩歪了老秀才,先斷了每天一壺酒,又 撤了一天三頓凈米凈面。老秀才混不下去了,留下了幾百個方塊字碼,索取了幾百 個銅板,忿忿而去。 這時,西隔壁那個在通州潞河中學念書的周檎,放暑假回來,何滿子整天跟這 位洋學生形影不離。何大學問趕馬回來,一見老秀才走了,很覺得過意不去,埋怨 一丈青大娘頭髮長,見識短;但是,一見何滿子跟着周檎學會了一大堆字兒,還不 花一文錢,又不禁轉怒為喜了。 何大學問也不是不疼愛孫子。他每趟趕馬回來,一心盼家,最大的盼頭就是享 受天倫之樂。他滿臉胡茬,就像根根松針,最喜歡磨蹭孫子的臉蛋兒,逗得孫子吱 兒喳亂叫,笑成一團兒,打成一團兒。而且,每趟回來,都要給孫子帶回一梢馬子 吃食。 但是,這一趟回來,何大學問好像蒼老了幾歲,愁眉苦臉,垂頭喪氣,眉頭子 挽成個雞蛋大的疙瘩。何滿子吱吱喳喳歡迎爺爺,爺爺一點也不歡喜,沒有抱他, 也沒有親他,梢馬子空空蕩蕩只有兩層皮。 何滿子對爺爺心懷不滿,拿白眼珠兒翻瞪爺爺,悶坐在窗根下,小嘴噘得能掛 個油瓶兒。 後來,他聽見奶奶跟爺爺吵了起來: “你一進家就喪門神似的,沒一點喜色,要是你嫌棄我們娘兒倆,就留在口外 守你那座娘娘廟,死外喪也沒人去給你收屍!” 近一兩年,何滿子懂了點事兒,從大人們的隻言片語里,影影綽綽聽說爺爺在 口外還有一個相好的女人,比奶奶年輕十多歲,住在帳篷里,是個放馬的。奶奶跟 爺爺吵架,一罵起那個放馬的女人,爺爺就不敢跟奶奶對仗了。何滿子卻非常想跟 爺爺出一趟口,到那位年輕奶奶的帳篷里住幾天;他自信,那位口外的奶奶也會像 家裡的奶奶一般疼愛他。疼愛他的人越多越好。 “媽的,我差一點兒扔了這把老骨頭,你還咒我!”這一回吵架,爺爺卻不肯 向奶奶低頭服軟兒,忍氣吞聲,“日本鬼子把咱們中國大卸八塊啦!先在東三省立 了個小宣統的滿洲國,又在口外立了個德工的蒙疆政府,往後沒有殷汝耕的公文護 照,不許出口一步。這一趟,蒙疆軍把我跟掌柜的扣住,硬說我們是共產黨,不過 是為了沒收那幾百匹馬。掌柜的在牢房裡上吊了,他們看我是個榨不出油水的窮光 蛋,白吃他們的獄糧不上算,才把我放了。” 何滿子聽不大懂,可是他聽說過殷汝耕這個名字。去年冬天,一個下大雪的日 子,鄉下哄傳殷汝耕在通州坐了龍庭,另立國號,天怒人怨,大地穿白掛孝。寒假 里周檎回來,大罵殷汝耕是兒皇帝,管殷汝耕叫石敬塘,還給何滿子講了一段五代 殘唐的故事。 原來爺爺坐了牢,還險些扔了命,何滿子心疼起爺爺來了。他正想進屋把爺爺 哄得開了心,誰想爺爺竟把滿腔怒火發泄到他身上,不但將他掛在葡萄架的立柱上, 系的是拴賊扣兒,而且還硬逼他在石板上寫一百個字。何滿子一看見老秀才留下的 這些手跡,就想起老秀才那一張陰沉沉的長臉和斑竹白鋼鍋的長桿煙袋,心裡煩透 了。 爺爺喝了一壺酒,四腳八叉躺在北房東屋土炕上,打着呼嚕睡大覺,天塌了也 驚不醒他;奶奶哭喪着臉,坐在外屋鍋台上,撥動着一支牛拐骨捻麻繩,依然怒氣 不息。 現在,只有一個人能搭救何滿子;但是,何滿子望眼欲穿,這顆救命星卻遲遲 不從東邊閃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