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人生?人生的定義就是人們渴求幸福和享受幸福的過程,是人類生存到死亡所經歷的過程。當經歷死亡的威脅,當經歷了痛苦的洗禮,才會明白,我們所追求的其實很簡單。
一
黑暗將破敗不堪的茅草房團團圍住,落葉片片,將曾經的青翠埋進土裡。寂靜中一聲凄楚的鳥鳴和着枯枝因承受不了鳥兒的重量嘎吱折斷的幽細聲訴說著一個生命的凋零。
茅草房裡,母親跪坐在床邊,眼角掛着淡淡的淚痕,木然地望着面無血色的丈夫。一個兩歲的小女孩兒戰戰兢兢地扯着母親的衣角,還全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家徒四壁,三餐不濟。對於這樣一個貧困的農村家庭,家中唯一的支柱倒了,這個家該怎麼維持下去?
村裡的人很樸實,看見寡婦帶着一個小孩艱難過活總也看不下去,有時男人幫忙砍些柴,女人幫着帶帶孩子,日子也就這麼一天天地熬過去。直到一批“土匪” 瘋狂地摧殘與踐踏了這片土地。
那些渴望生命的吶喊一次次被槍聲和土石掩埋;那些渴望親人得救的哀求一次次被湧出的鮮血淹沒;那些慘遭蹂躪后的眼淚一次次被刺刀與笑聲沖逝……村裡的男人女人紛紛逃竄,鮮血染紅了整個村莊。年僅四歲的她目睹了整個慘況。
母親抱着她躲在山上的一個洞里,整整兩天,直到日本軍隊撤出村莊。村子沒了,房子沒了,什麼都沒了。可是人總還是要活下去。
她就像小溪上飄零地落紅,隨着水流翻轉,蜿蜒而下。顛沛流離的生活便從此開始了。
二
母親改嫁了,而她,從此成了別人口中的拖油瓶。
那一年,她十歲。
繼父一開始對她還不算太差,可是繼父的母親就看不慣了。本來就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娶一個寡婦,更何況還帶了一個不是自己的親孫女的小孩,於是不斷地對她冷嘲熱諷,侮辱謾罵,讓她燒飯,掃地,割豬草。
夏天的正午時分,炙熱地陽光烘烤着她的皮膚,忍着頭暈目眩的不適,緊握着手中的鐮刀,抓起一把番薯葉子割下去。尖銳的刀子將指甲蓋划裂,血肉模糊,幾滴溫濕的液體淌下,滲入泥土,不知是汗,是血,還是淚。
那天她發燒了,燒了好幾天,她覺得自己快死了。耳邊不時傳來繼祖母尖銳的聲音:“你快點把她弄走,就這點活也干不好。瘟神轉世啊!”
不要!她想叫卻叫不出來。她淚眼朦朧地看向她的母親和繼父。點頭了?!他們居然真的要把她送掉?她聽見了心碎的聲音。她終於知道原來這比手上的傷更令人痛不欲生,甚至想一死了之。
就在那天晚上,母親悄悄地走到她的跟前,喃喃自語了很久。她沒有睜開眼,她不敢看母親,深怕再一次受到傷害。但是聽着摯愛的親人不斷地向她道歉,懺悔,她暗暗地留淚,她明白母親的無奈。她永遠記得母親在離開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好好地活下去,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我,求你。
從此以後她再也沒見到她的母親,在這一刻,堅強的種子在她的心裡發芽。
三
夏花再怎麼絢爛也抵不過風塵歲月的打磨。
十三歲的她眼中已經有了不屬於她這個年齡的滄桑與悲涼。
她隨着繼父來到了上海的一家拉鏈廠,瘦小的她僅勉強夠到檯子。繼父把她帶到這裡,留下一句“從此我們毫無瓜葛”就冷冷地轉身離開了,留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沒有哀求,沒有眼淚,她只是麻木地望着離去的背影,慢慢地握緊拳頭。
無處可去的她只能拚命工作,努力生活,有時窩在廠里,有時只能躲在橋邊睡一天,有一天沒一天地過。
一年後,她的親姑姑找到了她。她知道母親終究是放不下她的。從姑姑對她那種不屑的神情來看,想必母親是求了很久的。她不屑與這些人打交道,可是生活讓她學會了容忍,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總比居無定所地流浪來得好。
她的姑姑有一個女兒,比她小几歲,姑姑寵女兒寵得緊,從來是要什麼有什麼,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的“姑丈”其實在鄉下有一個老婆,生了四個孩子。所以,她的姑姑充其量只能算是二奶,可是人呢,就是欺軟怕硬,即使自己的身份也不光彩,卻也總看不起不如自己的人。
她每天上完晚班回來六點多就得生爐子,做早飯,洗衣,拖地,十一點左右睡下,下午三點多,姑姑就會操起鍋碗瓢盆亂敲一通,破口大罵:“你去看看,誰像你一樣,現在還在睡覺,在我家吃我的用我的,像廢物一樣!!”表妹也在一旁起鬨,“廢物!廢物!”
幹活,賺錢就是她呆在這裡的唯一的價值。無奈起床,洗菜,做晚飯,然後去上班。
如復一日,年復一年。
前世種下的花,會開在今生的路邊。尋找着今生的花朵,是人一生的目標。
她在等待着,等待着一個夢的實現。
四
人生就是如此,面對錯綜複雜的岔路,誰又知道在轉角會遇見什麼。
冬天拖着長長的尾巴,總算離去,她迎來了她的第一個春天。
十七歲那年,她到了一家紡織廠工作,後來,通過同事的介紹,遇見了她一生的伴侶。沒有美麗的邂逅,沒有戀愛的浪漫,沒有愛情的激情。事實上,在那個年代也不太會有。
他是一個很老實的男人,不會說什麼甜言蜜語,兩個人的戀愛就像溫吞水,不冷不熱。
他的父親因為說錯了話而被派到安徽改造,一去好幾年未歸,幾乎杳無音訊。幾乎是他的母親獨自把他帶大,是個很寵兒子的女人,也是一個很強勢的女人。他的母親看出她的勤勞與耐苦,認為他的兒子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妻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這麼簡單,促就了一段婚姻的開始。
結婚後的一個月,她意外地在結婚照的背面發現了一段文字:
金風秋菊黃,一派好時光。
愛情新轉折,情意更深長。
今天,是我們生命中的轉折點,愛情是這麼神聖,同時又是何等可貴!真正的愛情是經得起任何考驗的,正像冬天的松柏,經得起嚴寒和風雪一樣,總是那樣得堅貞和蒼勁!
生活從此開始,這是一個漫長歲月的開始,這張相片將是新生活開始的見證。
不禁意間,淚水已模糊了雙眼。她顫抖着雙手,小心翼翼地將這張照片放回相框,端放在床頭。原來,他是愛自己的,只是不懂得表達而已。殊不知,就是這個小小的感動,伴着她走過了五十年的婚姻,讓她熬過了多少個艱難的時刻。
真正的愛情有時並不轟轟烈烈,沒有至死不渝的海誓山盟。時間能夠讓我們認識一切,什麼才是愛。
五
世事無常,誰也無法預知未來。
本以為愛情的滋潤會讓她的生命之花綻放,但命運似乎總是在與她開玩笑,婆婆重男輕女的思想同樣也壓得她喘不過氣。人們都說苦媳婦熬成婆,所以婆婆也註定要折磨小媳婦。活不幹完不能睡覺,生病了也不準請假,拖着病怏怏的身體繼續工作。
二十二歲那年,她懷孕了。
頂着大肚子,甚至是到了離預產期只差一個禮拜的日子,也還是依舊要上班,依舊要做家務,沒有任何的特權。所以,當她肚子開始陣痛的時候,她還在廠里。
月影婆娑,如泣如訴,碎散在醫院的地板上。空氣里瀰漫著酒精刺鼻的味道,雪白的床單,雪白的護士服都刺痛着雙眼。
她被推進了手術室。
原本一切都是那麼順利,原本有的只是等待一個新生命的降臨喜悅,但卻也籠上了死亡的陰影。
當天送來的產婦特別多,所以為她接生的是一位實習醫生,看到羊水未破,頂住了嬰兒,竟用針將羊水戳破,於是羊水流完了,嬰兒就這麼卡在上面。好好的生產竟變成了難產。
肚腹間那種撕扯欲裂的絞痛讓她差點暈厥,一位見過這種場面的老醫生,迅速將她的手腳綁住,拿來鉗子,夾住嬰兒的頭,死命向外拽,一手握住剪子,剪破產門,頓時鮮血染紅了雪白的床單。
“啊——”她雙手用力地抓着床單,青筋蹦起,額上的汗水不停地往外冒。巨大的恐懼向她襲來,她不停地問自己,她會死嗎?不,她不能死,為了母親那句好好地活下去,為了自己的孩子,為了丈夫,她都得活下去。
孩子的哭聲結束了這場殊死的搏鬥。為此,她縫了二十四針。
六
孩子的出世為她的生命帶來了一絲光明,同時也讓她找到了她活着的意義。
她沒有讀過書,可是她明白知識的力量,所以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她也堅持冒着被冠上“反革命”帽子的危險,讓她的兒子去讀書;她省吃儉用,總將好的留給孩子。
正因為一次次地碰觸到了生與死的臨界點,她懂得生命的脆弱,懂得平凡的生活來之不易。
直至今天,孩子們都長大了,談起他們偉大的母親,臉上總帶着感恩與心疼。
所有的幸福都是相似的,而所有的不幸卻各有各的不幸。
現在我們再去看她的家庭,所有人都會羨慕這一家的和睦與溫馨,有誰看到了這背後孕育的心酸與疼痛?
人生的道路本來就是這麼崎嶇與坎坷,遇到平坦的陽關道是你的幸運。帶着對生活的敬意,帶着對生命的尊重,為了自己,為了家人,為了朋友,好好地活下去。
要記住,活着就是一種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