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養植物。從小販手中接過那盆仙人掌的時候他說“仙人掌很頑強,怎麼養都死不了。”
有生命的東西都會死的。我想。
那盆仙人掌還小,嫩嫩的刺,嫩嫩的顏色,像個圓潤的小嬰兒,被裝在一個小小的印着卡通兔子的花盆裡。這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一個生命。
於是它有了名字——水舌,活。
深冬了,泉州這座小城從來沒有過真正意義上地冷過,除了從海邊吹來的風有些刺臉。有人問過我以後希望去哪,我很堅定地說“泉州!”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捨不得這溫潤如水的天氣。花紋雜亂的毛衣和一件薄薄的紅白相間的校服,禦寒足夠。
我又被罰站在班級門口了,幾個朋友隔着窗戶對我表示同情,他們的話我一句也聽不見,一塊玻璃隔絕了我世界與他們世界的所有聲音。我對他們笑了笑,轉頭看樓下的操場,此時大家都在上課,操場上很空曠,我看到地理老師在追着他女兒滿操場跑,真有活力的一對父女,我很喜歡他們。
其實我一點也不覺得丟臉,相反我享受站在外面罰站的時光,不用聽不喜歡的課,還能自由自在地想一些天馬行空的事情,比如天上那朵雲長得好像高一班主任的鼻子,紅旗好像一直往右飄,右邊是什麼讓它那麼嚮往呢?
班級門口那棵樹已經長到了三樓的高度,濃密的樹葉將走廊上一大塊視野都阻擋住了,風一吹,簌簌作響,完全覆蓋了老師講課的聲音,滿滿佔據了我的整顆心。南國的樹不會枯黃,四季如春,一直是健壯的深綠色,以至於我無法從它的凋落判斷我今年已經是在這個學校第五年了,時間真快,不知不覺原來就從葉縫間鑽走了。
我每次上課無聊的時候總會很認真地細數一截樹榦上有幾片葉子,但每次都會被老師突然抬高的音量打斷,或者一陣風吹過吹亂了我的思緒。現在我可以專心數了,或許真能數出來,可是又突然不想數了。沒意思。
真可惜今天沒有太陽,我嘆了一口氣。不然就有陽光從葉縫間穿越而過,像母親的手撫摸着我,輕輕地照射在我的頭髮上、肩上、衣服上、褲子上、腳上,然後把我的影子長長地拉到牆上、窗上,跑進教室里。
我的罰站是自己要求的,班主任訓了我半小時后看看錶,想了想,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更多訓話,就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吃個早餐,免得回班級氣化學老師。獅子邀請兔子共進晚餐,兔子必死無疑!我忙說“別別別,我還是站班級門口去吧。”
我並沒有進教室,也沒有跟化學老師說我站在外面,我選了沒有窗戶處剛好有一小塊牆壁擋住了我,我不想進去,多在裡面待一分鐘我都覺得難受,那像是一座圍城,只是與錢鍾書的《圍城》不一樣的是城裡的人不願出來,城外的人不想進去。
半小時里班主任說了一堆話,左耳進右耳出的過濾之後只剩下幾句話。
她說:“你很有個性我知道,但是高中不是耍個性的地方,你要耍個性等大學去!”
什麼事情都大學去做,“談戀愛大學談去”、“玩遊戲大學玩去”、“寫小說大學寫去”、“發展興趣大學發展去”……你們把大學當成什麼,請不要污衊我夢寐以求的大學好嗎?我不否認這些觀點,大學必須要做這些事情,只是你們是因為覺得這些事情十惡不赦所以才叫我們大學再去做。這樣的話,或許我大學成績不好便可以和人抱怨“都是因為以前老師家長說大學是耍流氓的地方,高中所有的壞事都可以在大學做,所以我大學才會那麼墮落。”
這些話我沒說,我一點也不想和她爭論。專制的班主任聽不進學生的任何話,更何況這是個女人!
我盯着自己的板鞋,嘴角不動聲色地揚了一下,發出了一聲只有我自己能聽到的冷笑聲——“呵呵”。
然而唯一擔心的是還未撐到大學我怕我的個性就死了,埋葬在高中的學習里,拚死也不可能從那無量題海中尋找回自己。
班主任還說“你知道我讓你和A君做同桌的原因嗎?我希望你像她一樣。”
傳到我耳中像是出現了幻聽,我的左耳是她的那句話,右邊卻是“我要把你克隆成A君”,我驚得顫抖了一下,抬起頭看到一米七二的她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讓我不禁聯想到了小說中描寫的變態解剖醫生。
啊!她要把我解剖重組嗎?我不要當“多莉”!
我身子往後傾了傾,慌亂地看着她,她身後竟有風吹來幾片落葉,打了幾個轉掉在她的腳下。哦天,葉子都被她強大的氣息征服了!
我的同桌A君是全班第一名,乖巧懂事愛學習,是典型的老師眼中的好學生,當初我聽說她早上六點多就在班級背書的時候,其驚訝程度毫不亞於發現外星人,我原本還天真地以為電視報紙上那些說高考狀元們怎麼刻苦怎麼努力之類的故事都是運用了誇張手法虛構的,竟沒想到原來是真的,真的有人那麼熱愛學習!
原諒我的學渣屬性讓我無法理解她的行為,我只知道我絕不要將早晨美好的滾床單時間放在背那些“八股文”!我寧願晨跑跑五千米!
我就是我,要我變成別人,請用槍指着我,或許我會妥協。
我憤怒地看了她一眼,這個企圖克隆人類的人,她在破壞世界的和平!好在她沒看見我那犀利的小眼神,繼續說了一些叫我考取功名利祿的話,那樣千篇一律、枯燥無味的話語對於我這個文科生來說真的聽得很難受,真想學寶玉的語氣對她怒罵一句“好老師不說這樣的混賬話!”
老師A對學生A說了一番“混賬話”,學生A當了老師后又將這些“混賬話”說給他的學生BCD聽,學生BCD再將“混賬話”播撒在他們的孩子腦子裡,於是他們的孩子……真不知道這樣代代相傳的“混賬話”要毒害多少人,他們還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呢,真好笑。
下課鈴響了,打斷了我的思路,沒幾秒鐘整棟樓就喧鬧起來,樓下初一的小學弟們像是在宣洩自己上課的壓抑一般鬼哭狼嚎、大喊大叫着,樓上的理科班不安分地跑來跑去“咚咚咚”響個不停,像是要把這棟樓拆掉一樣。
我拉扯了下自己的臉皮,笑意盎然的表情瞬間變得悲傷痛苦,這樣的偽裝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學會的,忘了是誰告訴我老師批評你的時候你笑是錯誤的是不禮貌的是不尊重老師,他說了很多笑的不好,我感到莫名其妙,為什麼不能笑,非要哭才顯示對老師的尊重禮貌?不過我還是照做了,因為我發現老師批評你的時候你一言不發,沉默且悲戚着,他便會得到很大的滿足感和成就感,並因此衍生出一絲對你的同情。百試不爽。
我走進教室,化學老師白了我一眼又迅速撇開眼,像是多看我幾眼就會得什麼病或是我身上爬滿了腐臭不堪的蛆蟲。
我說:“對不起。”我一點也不想道歉,我覺得我沒有錯!
她的小測卷我二十分鐘就做完了,還有二十分鐘我打算做點其它的作業,結果剛拿出作業就被逮到了,被惡狠狠批鬥了一番。我就想不明白了,難道非要我檢查五百遍或者對着考捲髮呆二十分鐘才算是對老師的尊重嗎?四十分鐘的考試所以必須要考四十分鐘,多一分鐘少一分鐘也不行,這是中庸之道?是嗎?中庸之道是教人怎麼變得平庸?就算是理科老師也不該這樣曲解“中庸”的意思吧?
“你要是覺得你會考百分百通過你可以不用來,我也不想教你了。”她淡淡地對我說,眼睛卻不看向我,她的話讓我誤以為我是不是上她課時候打她罵她了?
我站着,保持着微微彎腰的姿態,一言不發,我覺得好累,想把腰挺直。
她見我不說話,銳利的雙眼狠狠刺在我身上:“想讀就認真,學習不是開玩笑。”
這句話我曾經寫在QQ個性簽名上勉勵自己,聽她這麼說我突然覺得自己喜歡的一句話被毀了,我說不清自己對這句話的理解,但絕對與她所要表達的相差甚遠,首先“學習”二字的理解就千差萬別。
“嗯。”我木訥地點點頭,為了她早點訓完我只好放低姿態又把腰彎下了一點。
“希望沒有下次了。”這是她的結束語,說完一陣風般與我擦肩而過,揚起我的劉海,瀟洒地走了。
一堆人圍過來問我班主任和化學老師怎麼罵我,我從抽屜凌亂的書本中抽出手機,淡淡一笑,
“好好學習。”
水舌好像病了,一個多月前剛到我家時它還嫩綠活潑,可它現在病怏怏的,顏色變得枯黃枯黃的,刺也變得軟趴趴的,像是在上面放了一根根小毛線,有時手輕輕碰到一下就會掉下刺來。誰來告訴我是不是仙人掌的壽命只有兩個月,所以僅一個多月小嬰兒就變成了病老頭?
“你給它澆太多水了!仙人掌不需要那麼多水啊!”朋友聽了我的描述大罵道,“你養植物是不會百度一下養成方法嗎?”
我沒有了解別人的習慣,我喜歡我行我素,掛了電話我也不想去百度什麼,以後少澆點水就是了。
我看着水舌,突發奇想拔掉了它的尖刺,這樣它會看起來更精神些。
星期天的夜晚,風吹在臉上,鼻涕眼淚都快被吹出來了,第一次覺得泉州這座城市會冷,凄神寒骨的冷,沒有一座城市比這裡更冷。
我打了個哆嗦和朋友走進了一家網吧,老闆娘問我們要身份證我說沒帶出來,能不能給我們開臨時卡,她看了看我們,大概覺得我們成年了就說那好吧。我們的確快成年了,虛歲也已經18了,記得幾個月前我還被一個學妹的家長當成初中生沒想到現在蒼老到被人誤以為是成年人了,當時真想要面鏡子,好好看看自己的摸樣,不知道還是不是當初的那樣。
我癱在網吧的沙發上,前所未有的疲憊,剛剛打電話回家編了個理由叫媽媽幫我請了晚自習的假,她說班主任火氣很大,我“哦”了一聲掛掉,關機。
“B君我們去逛街吧~”下午我興高采烈地打電話給B君。
“不行啊……我媽媽不讓我跟你出去了,班主任叫我不要跟你玩了……”她越說越小聲,卻又越來越大聲地回蕩在我的腦海。
“哦。”我淡淡應道,掛了電話。
我沒有火氣。她叫我的朋友離我遠點不要跟我玩。我不生氣。沒什麼。按照她的理解,壞學生不應該有朋友,我會影響別人。
沒錯,她做得真對。
打開電腦上遊戲的時候突然想不起自己的遊戲賬號,才恍然想起我這學期都在讀書,好幾個月都沒上遊戲了。怎麼認真,怎麼學都是他們心中的壞學生。
有什麼用呢?
重新註冊了個賬號,瘋狂投入遊戲之中,敲打鍵盤的聲音蓋過了遊戲的音樂,許多人紛紛轉頭來看我,本來網吧里出現女學生就很突兀,還這麼暴力,他們一定把我當外星人了。朋友擔憂地看着我,問我怎麼了。我搖了搖頭,沒事。手速慢下來,力度也放輕了。
鍵盤又不是班主任,我何必把憤怒宣洩在它們身上。
遊戲結束,我甩下鼠標去結賬下機,好煩躁,好累。
朋友和我不是同路,我叫他繞路陪我,他推着自行車走在我旁邊,我很感謝他陪伴我,這樣寒冷的夜晚若是一個人走在路上我一定會哭出來的。
我深呼了一口氣,熱氣在口氣中形成煙霧,一下子又沒了,我樂此不彼地玩着這樣無聊的遊戲,自娛自樂將自己逗笑了。朋友說:“你終於笑了,你板了一個晚上的臭臉了。”
“我跟你講啊班主任她有多過分啊,她叫B君不要跟我玩呢,還有呢,她……”我一開口就滔滔不絕,滿肚子的抱怨一點一點地吐出來,我一一數落着班主任的各種惡行,通常會加上一些誇張手法讓每一個事件都更加慘烈,我把班主任說成是傳說中修鍊萬年的絕世大妖,說著說著都覺得自己誇張手法用得太過分,原本悲戚的事情都變成了笑話一般。
好好笑。
朋友默默聽着,偶爾會插嘴幾句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他顯然也被我的“幽默”逗笑了,也跟着我編造關於“魔王班主任”的故事。
到了巷口,朋友走了,我站在巷子前,我把路燈背在背上,投射下的卻是陰影與黑暗。我的臉又冷下來了,面無表情地走進巷子里,陰森凄涼的巷子里只有慘白的月光和那隻永遠趴在老牆上的黑貓,它聽到腳步聲慵懶地看了我一眼,轉過頭舔舔背上的毛。
拿鑰匙,開門,手碰到冰冷的鐵門,聽到媽媽問我“晚上你後來有來得及趕回去上課嗎?”我騙她我晚上和小學同學聚會,可能會來不及去上晚自習,她信了,並幫我請假了,她總是無條件相信我,而我騙了她。
我低頭脫鞋子,含糊不清地應了聲“嗯”。我覺得愧疚,我覺得對不起她,可是我什麼都沒說,走進自己房間后就忘記了愧疚。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看到水舌已經死了,仙人掌的一半都已經爛成紅褐色的了,另一半是黃得泛紅的顏色,估計也快腐爛了。
我捧着水舌看了很久,腦子裡一片空白,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中午回家的時候沒看到水舌,媽媽說丟掉了,只剩一個印着兔子卡通圖案的空花盆。
我就說嘛,有生命的東西都會死的,無論它有多頑強。
瞧,仙人掌,我的水舌它死了。高二:陳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