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好友常常與我提及C君,所提C君之事,現在憶起,頗感玩味。故記成此文,以好友口吻述之。 C君是語文老師。不過他說他原來在另一所學校是教政治的。之所以教了語文,他說原因有二:一是自己淡泊名利,政治問題不想再談;再是自己曾寫就一篇古體《××山賦》,縣裡大小算個文人的都拍着大腿叫好,文教局人事部某主任看后更是擊節稱嘆,說不教語文真是可惜了人才。於是就把他調到這所學校當了語文老師。 學校跟監獄似的,學生和老師都有各自統一的制服和編號,可是唯C君與眾不同。其他老師皆穿筆挺西裝,鋥亮皮鞋,頭髮像打了鞋油,個個明眸皓齒;C君則身着一身青黑舊布中山裝,腳趿一雙盪滿灰塵黑布鞋,脖子上垢甲多厚,頭髮也不梳,像是村頭的麥秸垛。 這打扮在他第一次進教室時,就嚇了我們一跳。C君說好了上課了,便拿起他那篇《××山賦》,操一口崇州口音極重的普通話,大聲朗讀起來。調很高,抑揚頓挫的。讀到酣暢處,則唾星飛濺,前排同學以為漏雨。朗讀畢,便把它抄了滿滿一黑板,字極漂亮。之後他專門用了兩節課來講那篇賦,說自己這篇賦如何如何好,你看這個詞用得這般這般妙,逐字逐句,魯迅的名篇他都沒講得這樣細過。同學們聽他講完,很是佩服:李白游的是名山大川,寫出個美絕妙哉的詩文那是自然,敬佩油然生不得;可C君所寫××山乃是本縣一荒山,既是荒山,又能發如此多感慨,確實不易,洵屬可敬。然而這好感不長。他說:“大家把它背一下吧。”底下立即吁聲四起。“還是背一下吧。”還吁吁。“必須背!”回聲陣陣。此後就背了講,重講了再背,如此拖了一個星期之後終於開課了。而此時別的班早上了一個單元了。但這差距立即便被追上。C君開講現代文,先是讓大家看,看畢就大聲問爽否,下面答曰:“爽!”C君笑笑:“爽?爽就過!既然大家感覺得出好,我也不再贅述。”若答“不爽”,還是笑笑,不爽也過!“既然大家都認為不好,那講它還有什麼意思嘛。”C君如此講法,以致許多課文就這樣被一笑而過。初以為C君趕課,後來才知他向來如此。 酒好像是子母河的水,李白喝了就能產出詩這孩子。C君彷彿也到過女兒國,酒和詩他都喜歡。C君只在無課可講時才給我們即興作幾首詩,但因他講課較快,所以現場作詩的機會就較多了。時逢作詩,C君就綳個臉,五官皆移位,似確有生育之痛苦。待五官放鬆回來,詩也琅琅地隨口而出。分娩完畢,同學就鼓起掌來。C君還說他曾出過一本詩集,但我從未見到過。而他喝酒較作詩就更為平常了。他的課幾乎天天有,每一次進來則酒味逼人。他講課還喜歡轉教室,這一轉,他身上的酒味就彌散開來。幾圈之後,教室就成酒窖。且酒味經久不散,常使得下一節來上課的老師進門即問:“你們誰喝酒了?”C君喝酒還極易上臉。其臉本來就黑,這一來,臉就如醬了豬血,一進門同學就大笑。但C君不知臉紅,在講桌上翻書倒騰半天終於開講,說了幾句后同學們又大笑,就告訴他錯了該下一課了,他馬上作恍然狀,臉窘得發紫了。還有一次更甚。一日講光未然的《黃河魂》,他依然醬了臉,蒙騰騰上了講台說他先示範朗讀。讀到激昂處,他突然說:“啊!黃河,真他媽黃!”同學們既愕然又大笑不止,以為這比比皆是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還要來得痛快。 聽人說C君是結過婚的,但後來又離了,現在一直是單身。又聽說有人看見C君每天去買麵條兒,回家自己煮來吃,沒有老婆的人才會這樣吧。我們思想C君或許會跟林和靖一樣終身不嫁不娶。不想一日學校通知欄上卻寫着C君的喜報:“C老師與×××女士喜結良緣,欲於本月×日於××賓館舉行典禮,凡有意者皆可往而祝酒相賀。上禮請找××。”幾天之後,C君身上發著光來了,我們又嚇一跳。他穿了西服,換了鞋,梳了頭,容光煥發。原來酒是他的命,現在有了老婆,他就不要命了。而且從此以後再沒聞着他身上的酒味。 但好景不長。不久后連續有幾次重要考試,我班連連大敗。學校出於種種原因,就調C君往低年級任教。此後仍常見他,但衣着如舊。后,C君就遁形了一般,同學極少見他。偶見C君,卻是在校外刷標語。畢業后再回母校問訊,學生皆言不知。C君恐怕是真的不當老師了吧。那欣賞他的那個主任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