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開場白是一條三個字的短信:“往後看”,連標點都沒有。 七點多,坐在57路車最後一排,前面何時站了出遊的領頭羊,車前車后,不好意思喊叫,發短信一條:“往後看”他從掏出手機到看完這三個字再扭頭后望的時間,要比我預計的長得多得多,似乎是看了條幾十個字的短信。但這一整天的路程比我想像的要短。八點起步,不到三點已經出山。 走完一段水泥路面,後面有個山路岔道,領頭羊在後面喊:“大家是走哪裡啊?繼續往前是好路,上右面岔道去老虎寨,相對難走。”這群年紀不等的人唯恐別人嫌自己拖了大家後腿,都紛紛地說,那就走右邊吧,難走一點才有挑點性,才能達到鍛煉的效果。 說老虎寨,還真是一踏上去就給人個下馬威,較徒的石階山路一步緊跟一步,逼的人一會就氣喘不止、大汗淋漓了,一個個紛紛脫了外套。我是個自恃蠻強的人,可沒上到一二里,也被它整治的上氣不接下氣了。幸虧沒誰催促,領頭羊頗能體恤民情,隔三差五的喊一嗓子:上不動了停停、歇歇喘口氣,不着急。而他,連外套還緊拉着拉鏈,沒有發熱的意思。看來他也知道帶領的不是一群強驢。 石階兩邊星星點點地撒了些白色的野菊花,單層花瓣直直地伸展着,沒風搖動它時,平面的有些恍惚,不像是立體的實物,只像是畫得有些拙劣的平面畫。若把眼光拉遠了看,把草叢、石壁、枯葉看作是一匹顏色有些邋遢的棉布,這白花倒像是撒在上面點輟的亮麗。只是它有些個性,剛掐上一朵數,是十三瓣。拾階而上,再掐上一朵數,是十四瓣。走上幾步又數,十七瓣。第四朵是二十三瓣。一直以為,一種花朵,只要沒有殘缺,花瓣應該是一樣多的呢。 終於到了老虎寨門,並沒有自投虎口的威懾。只是個石頭砌成、並不宏偉的拱形門洞,一米七的人通過可能就要微傾了頭。石頭寨門上的石縫裡,藉著落葉化成的薄泥伸出一枝艷黃的野菊,就一枝。細細的桿,頂了幾朵指甲大小的碎花,風來也輕搖了身子,但決不是搖曳生姿,倒像是伸了個懶腰。顯得有些孤傲。我沒敢彎下腰親近它的芬芳,更沒敢伸出賤手摺了它,怕褻瀆了它。孤傲有時候也是一種高潔,或者是為了保持一份高潔。花,似乎生來是奉獻的,它獨立於此,卻似乎是在沉思,過春、過夏。 跳下寨門,回頭望一眼孤立的它:“我走了,你好好的吧。” 進了寨門,沒多遠就是老虎寨了。所謂寨,就是用石頭壘成一道防守堤,並不算高,我想,以我的體力,從堤外也能攀爬進來。充其量叫作作戰掩體比謂為“寨”更合適吧。在這樣的荒山裡,的確有過戰火嗎?那時這裡是荒山還是莽林?順了石堤彎了腰,想在石頭夾縫裡覓一隻彈殼,那樣眼前更容易幻化出一群煙熏火燎過的人,把機關槍、步槍、手榴彈架在這石堤上,虎視眈眈地瞅着堤下的敵人,一旦距近,一個聲音喊一聲:“打!”槍彈齊開。不過,隱藏在這堤后的,也許是一群拿着弓箭,甚至是石刀、木棍的人,那麼這石堤的年代就要往更久遠的年代推移。我想一個人沐浴了這陽光,靜躺在這石堤之上,閉了眼,也許會有金戈鐵馬入夢來。 過了老虎寨,地勢漸緩,下多於上。粗喘的氣息很快平息下來,脫了的外套也披到身上。特別那段被樹掩映着的路,無論上還是下,都是舒爽的。腳下的小徑鋪着樹葉或樹葉腐爛的軟土,走上去比一馬平川的水泥路面養腳多了。斷了的小曲又開始哼唱起來。這樣的路我不會輸於誰的,又把上坡時,把我摔在後面的人統統摔到身後。 到了一片開闊之地,老虎寨門上獨自開放的那種野菊在這裡艷艷的開了一地,一群女人們毫不留情的大把採摘。我沒有下手,我沒捨得下手,我怕鋪天蓋地的一地艷黃,延伸進夢裡與我糾纏一夜。我是知道自己的,但凡稍做了出格之事,就會在夢裡反覆重複,甚至讓你掙脫不出來。只敢掐下一串放在鼻尖,找了幾蔸腳板草密集的地方,把自己伸胳膊伸腿地攤在上面,拿帽子蓋了臉。等着後面的隊伍在這裡聚齊了共進午餐。 熱烘烘的陽光很能催人如睡,剛有些??,耳邊有細微卻清晰的吟吟嗡嗡之聲,這雜草下面的土層里,躺着一個幽怨的女子嗎?一定是的,是她在細聲細氣的哭泣。你出生於唐、宋?還是明、清?也許只是比我早生了二十年。既然已經去了,別怨了吧,這滿地的艷黃還不能展開你鬱結的幽怨?夢話,全是夢話,只是一隻蚊蟲在耳邊擾亂了我的神志。 我說,牛頭山在哪?有人指着四周連綿的山,這就是。以我的狹隘把它想像成一個具體的“點”,比如一面湖、一個一眼望得到頭的公園、一個花點時間能走完看完的景點。原來它啥都不是,只是一片雄偉連綿的山脈,此起彼伏。它經歷了什麼、蘊含了什麼,以它的滄桑與深邃不是我一眼能看穿的。 我們沒走原路,另擇了小徑下山。胳膊在路邊的草梢上掃過,純棉T恤袖子上,趴滿密密麻麻芝麻大的草籽。我問女伴這草的名稱,她卻說出一個大相徑庭的名詞“母豬梢”。那趴在我袖子上的這些芝麻粒大的草籽就是一群小豬崽嗎?這名稱實在有些不相干。還有個不相干的是地上落了一串串巨型豆夾似的東西,剝開,裡面是一顆顆硬綁綁的巨型豆子,同行人說叫“老鴰枕頭”,老鴰會拿它當枕頭?如何把它跟老鴰牽扯到一起的呢?也許有個我不知道的傳說吧。 再高的山,也曾住過人,就像我不相信這裡曾有過戰爭一樣。路邊樹梢草叢裡,有一座老墳,壘墳的石頭已有些歪歪斜斜,像是一股風來就能摧毀它,這應該是座名副其實的孤墳吧,誰還到這深山老林里來給它上一炷香、燒一刀紙?只是正從它的墳嘴裡,長出一棵樹,已有大碗口粗了,脹得墳嘴呲牙咧嘴的。墳旁兩棵湯盆粗的松樹,伸出胳膊粗的樹枝與這棵樹樹枝交接着,一坨坨松樹亮子,像是練家子胳膊上滾動的肌肉。看來這死者並不凄苦,已用另一種形式獲得新生。還結交了兩個不棄不離的保鏢。 小徑似乎越走越寬敞,路兩邊的雜草、樹梢明顯是修砍過的。我說,有專人維護這山路嗎?已在這條路上走過幾次的同伴說,哪裡會,應該都是像我們這些戶外驢友們邊走邊修的吧,七月底還走過一趟,那時這路幾乎被野草糊住了,有些走不出去。那時盛夏,爬山的人少,又正是雜草茂盛的季節,入秋了,走得人多了,你一刀我一刀,這路就出來了。 她這樣說,倒讓我想起被人用濫了的魯迅的話:天下本沒有路,走得人多了便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