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離開我已兩年了。他的音容相貌被時光偷走,於是我只記得他的影。
大概是三年前,爺爺剛切除完腫瘤。他腿上的一部分肉被拿去填補腫瘤的空缺,整個人顯得如此不堪。他的大腿似沒有肉色,刀曾經無情地插入那些經歷了大半個世紀滄桑的肉,冰涼緊貼疼痛。我無法想象。
一次飯後,爺爺硬拉着我去散步。我極不情願地離開電腦,趿拉着一雙拖鞋出了門,只想着快去快回。那時爺爺便跟着我邊小聲嘀咕些什麼,焦躁的我聽不清。那些喃語現在無限清晰地回落在我耳邊:“也沒幾次能陪你散步了。”
我在前方走,爺爺在不遠處追。我一刻也不願等,非常不情願地放慢腳步候着爺爺。他氣喘吁吁地追上我,說:“在那休息一下吧。”只有一層皮的手指顫抖地伸出,指向路邊長椅。我看着他瘦削卻高大的身軀,便在路邊坐下。他全身鬆軟地靠在椅背上,無力地仰着頭。逐漸暗沉的天,如一團重墨倒在水中,逐漸渾濁的過程。我看膩了光怪陸離的城市,掃視着周圍。視線停留在爺爺的足部,再也移不開。我忘了,忘記了腫瘤長在他的足部。不過,那兒如今只有一塊肉,周圍是密密麻麻的線。我的心像被什麼給狠狠揉得變了形,只獃獃看着那處不看,一動不動。
走吧。”爺爺忽然開了口。我扯着他的衣袖:“可以再休息一下的。”他像是讀懂了我的顧慮,憐愛地笑着拍拍我的頭,站起身。路燈已然亮了起來,一高一矮的影子在磚上斑駁。不知為什麼,爺爺的影子特別瘦削。那抹黑色輕微的左右搖晃,襯得燈光十分暈暖。我忽而憶起幼時的自己牽着爺爺的受走過無數大街小巷,美好的回憶如潮汐般湧來,暖暖的。我緊緊抓住那雙布滿老繭的寬厚大掌,粗糙如它,歲月掠過的同時留下了細紋。爺爺摸了摸我的頭,微笑着。影子緊密相依,透出親情的味。
再注意到爺爺的影,是他被推往焚屍爐的前一秒。彼時他已不會動了。陽光從天窗撒下,爺爺躺在自己的影子上。我便想,他們都是曾經真真切切存在過的,與我而言十分重要的,生命。火放縱地呼嘯着,我卻聽不見。那一刻是寂靜的。彷彿一座鐘往心敲去,一種情緒由內而外,震蕩了全身。
爺爺與影終化為灰。
在他的忌日,我會獨自一人斟兩杯酒,想象他摸我的頭,而我倆的影緊密相依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