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是寂寞。寂寞像嘴裡一股去不掉的味道,寂寞是坐在家裡那新裝的發雀鳴聲的門鈴鎮日不響。寂寞是出門再回來沒有留言,什麼都沒有,室內掛鐘卻格外的響了。寂寞有時是你努力想逃脫的東西,有時又是你十分渴望的東西。
寂寞是身內的還是身外的?孤獨是身內的,孤獨的人覺得到處都是沙漠,在都市的人流中也許比在荒野的小徑上更覺其孤獨。而寂寞呢,寂寞既是身內的,是不是也是身外的?孤獨尤其是一種自我的感受或氣質,而寂寞是不是還摻了一些外在的因素進去?
你是一個名人,你去哪兒總有人追着你,簽名、留影、約稿、講演,你面對着簇擁的人群,你可以默默,可以冷淡,可以背地裡說你總是覺得孤獨,但你不能說你寂寞,你有時渴望極了,但你還是得不到——那份寂寞。這也許是因為你脾氣太好,人太隨和;也許是因為你心底里也還是有點兒喜歡這樣,但總之,你並不寂寞。
孤獨全屬自己,寂寞大概還一半得仰仗別人。但寂寞是更廣大的,誰都可能攤到一份,孤獨卻更像某種特權,只配某些人享有。
寂寞是不是眷顧某些年齡、某些職業的人更多?小孩子一般是不知道寂寞的,老年人就不一樣了。有一部外國電影《八月的鯨》,說的就是老年人的寂寞,看這個電影的人紛紛退場。老年人的寂寞是最沒人要看的——即便拍成彩色的電影,寫成漂亮的書,你看他們有多寂寞!能頤指氣使的人任上大概都不會寂寞,故而他們一退休可就慘了。為商的人不會寂寞,他們所做的事情就是與人交易。而學者卻大概少不了一點寂寞。你一直也是想說說這種寂寞,你也有資格說這個。
一直想為學者的寂寞尋找一個反義詞,是熱鬧嗎?是轟動嗎?是門庭若市?是聲名顯赫?如果是這樣,最近讀到美國一本叫做《名聲》的書,研究的可就是人類的不甘寂寞了。類似這種可看的書不少,但不寂寞寫得出來嗎?比如說這本《名聲》,看看書後長長的參考書目,看看詳盡的註釋,就知道這書的作者非要先耐住寂寞不可了。這意味着好久不會有人理會你,沒人淡起你,你耐得住嗎?而且今天自甘寂寞還可能不僅是坐冷板凳,不僅是默默無名,你的生計也可能發生一點問題,你大概還不至於“食不果腹”,但“食不厭精”肯定就做不到了。而且,不是已經有好多人抱怨讀不懂你寫的東西了嗎?你何必再上升,何必再往高寒和清冷處走?還是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高是會寒冷的,雪是會融化的。也許你應當及時下降,你也不應當有虛飾。
但是,我們又何曾真的寂寞--我們這些從事着述的人?寫下的文字不都是想給人看嗎?我們下筆的時候不都是心裡懸着一些讀者嗎?各種各樣的叢書、報紙、雜誌不是等着各種各樣的文字去填滿它們嗎?各種各樣的徵文、評獎、基金不是也紛紛設立了嗎?還有各種各樣的宴席、各種各樣的名勝古迹等待着文人去觀光和遊覽。據說,他們和別人不一樣,他們吃過了、喝過了、玩過了,他們的生花妙筆就會寫出優美的文章。你有時自己去,有時被人拉着去湊這些熱鬧。你以為籍此逃脫了寂寞,這樣也許可持續一、二十年,如果你未被人更早地忘記。說不定你的名聲還會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你會越來越忙,越來越熱鬧,直到你完全不屬於自己。你生前也許一直如此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可是還有身後的寂寞呢,你怕不怕?你也許說反正那時候你什麼也不知道了,不知道的事情你怕不怕?
廣東南海桂城東翔學校初一:柳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