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緣起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秋秋看見這一行時,懂了隱藏在詩后那個至情的他。
秋秋站在站台上,她已錯過了一班車,天際才泛黃便有三兩點星,她百無聊賴,翻着李義山的詩集,驀地她看到了那一句,懂了他的情深似海。
她每每見詩,便想化作他心愛的女子,伴他朝朝夕夕。
只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到底是何人?宋華陽?柳枝?王氏?抑或那不知根底的錦瑟?
秋秋搖了搖頭,她想起了家裡那心細如髮的丈夫,此刻,他該在為自己準備晚餐吧!他在一家雜誌社工作,每日早她歸家,每每她回家時,便有飯菜在等着她。
她早已過了愛做夢的韶華,23歲嫁給他,至今已有2年,他心細如髮,卻也是個刻板無趣的男人,分明愛她至深,卻從不肯說出口。
她終究是個俗女子,天性的憧憬着浪漫,需要鮮花,需要那一句熱烈的我愛你,可他卻從未曾給她……
遠遠的,汽車像只甲殼蟲一樣緩緩爬過來,她終於等來了最後一班車。
緩緩的上了車,她想到了新的素材,甲殼蟲的告白,她習慣在凌晨兩點,從床上爬起來碼字,如同工匠砌磚。
只是如今文字並不值錢,一個個字比不得一快快磚,無奈之下,她找了份工作,朝九晚五。只在午夜夢回之時,釋放着她的傷春悲秋,堅持着她的拼文湊字。
甲殼蟲的告白,丈夫的晚餐,她卻是錯過了,如同錯過了上一班車,與幸福從此擦肩。
幸福街14號,小小的一間房裡,一向溫文儒雅的男人爛醉如泥。
街道上,報亭里。“十月四日晚,一輛公交車與一輛轎車相撞,死亡人數9人,重傷8人。”一行字躍然紙上,**上,最後一個位置赫然寫着秋秋。
二、抉擇
醒來,檀香繞樑,軟枕錦被。如痴如醉,不願離。
“哐”門被推開,午時特有的驕陽晃花了她的眼,隱隱綽綽有錦衣華服、金釵高髻的婦人進來,口內喚着“錦兒,錦兒。”
她遮了光芒,看着來人,三十光景,風姿猶存,更憑添雍容,她自是錦兒的母親。
舒鳳錦,二八韶齡,善鼓瑟,腦中有殘存的片段。
可她亦記得她今年二十三,家中有夫,還有一隻叫小賊的愛偷腥的貓。
“娘我沒事。”她想起了她(也就是錦兒)不願嫁與令狐楚為妾而懸樑,魂已散,命卻不該斷,她便替了這錦兒。
車禍中,她本是可活的,可當她曉得這錦兒是晚唐人後,她雖不舍丈夫卻還是應了。
只因她記得那才華橫溢情深至斯的男子亦是晚唐人,為見李商隱她放棄了安適。
她記得他曾在令狐楚手下做過幕僚,她便不再抗拒父親為她安排的親事。
文宗太和一年,舒宅幼女鳳錦嫁與令狐楚為妾。
舒鳳錦有膽有識,博覽群書,常助令狐楚處理政事,令狐楚亦待她甚好。
三、初識
一日三秋,兩年於她宛若一世,文宗太和三年,她終是盼來了李商隱。
她鼓瑟,他與令狐楚父子在一旁說著什麼,她失了神沒聽,瑟聲漸止。
如此白凈的男子本該如紙般無憂,奈何眉間總有一絲消不去的傷愁。
她想起他曾在玉陽山愛過一名叫做宋華陽的女冠,情深似他,那樣的不容於世間的愛戀,他豈能不傷?若情薄,他豈不多些歡喜?可若情薄,他還豈是他?
他的身影漸漸隱去,她卻猶自痴迷,直到令狐楚一聲輕哼,她方驚覺,她失態了。
“他如何?”令狐楚遞給她一卷書籍,書面上有正楷描着《才論》二字,她略略翻過,卻未有心細看,她淺笑盈盈回答“自是好!”
“怎般好?”
“才華橫溢。”她把玩着手中瑟,看似無意,心裡卻是緊張的很,那般痴迷的神態,自是被令狐楚看了去,他若惱怒,她豈不糟?
“你終究只是個女子。”他折了枝茶花攢在她的髮髻上“只看他才華橫溢,卻不知他的才並不適合宦途,終要鬱鬱寡歡的!”
她禁了聲,他的才確實是不適這個世間的。
她聽丫鬟說,李商隱做了令狐楚的幕僚,令狐楚惜其才,對他多有提攜。舒鳳錦卻覺得並非如此,她記得令狐楚說過,他那樣的人不適合宦途,又怎會惜其才而提攜他?
不知是否有意,他們每每閑談,令狐楚總會告訴她關於李商隱的種種事迹,她知道了他做了東川節度使判官,他寫了一首《燕台詩》。
令狐楚每每說完,便盯着她姣好的面容,神色異常。她開始還警覺,他卻從不說什麼,漸漸她便不那麼在意了。
令狐楚常喚李商隱來商事,令狐楚,其子令狐?,李商隱常三人圍坐,她便倚在令狐楚身畔鼓瑟,令狐?頗為不滿,怨她打攪人,令狐楚卻說瑟聲悠揚,頗為靜心。每每此刻他總是不做聲的,只淺淺瞥過幾眼,便算過了。
四、初覺
一晃幾度花開,文宗開成二年,畢竟年事已高,令狐楚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高樓軟閣,她靜靜的倚在床邊,李商隱,令狐?等一干人皆被他攔在了門外,他躺在床上,神色平靜,
死神亦不足使他動容。
“你可曾有一刻愛過我?”他沙啞的聲音劃破了沉寂,她淺笑“若不愛你,我怎會嫁你?”
“你……”令狐楚無奈的一聲嘆息,“你究竟是誰?我查過舒鳳錦的背景,不過一個普通商人的女兒,與一般只會撲蝶嬉戲的女子無二,不似你這般的性子與才識,性子可改,才識卻非一兩日可變的。”
舒鳳錦越聽越驚“我……”不知為何,她不忍再騙這眼前這個垂死的男人,可地卻又不知該如何說。
“你終究是不肯信我罷,初見鳳錦時,喜歡上了她明媚的笑顏,如今的你卻更教我深陷,可為何,既無法報我同樣深情,還要嫁與我?”令狐楚的眼裡漸漸隱了光彩。
“我……”本想安慰他幾句,卻被他打斷“自古才子佳人,他才子,你佳人,若無我,你定會追隨於他吧!”
舒鳳錦再次失了神,他竟什麼都懂,什麼都看得清楚,她突然覺得鼻子很酸。
令狐楚看着她泛紅的眼眶繼續說“只是,我死後,你便該收斂些了,這畢竟是不容於世間之理的事,況且他愛的終究是宋華陽,若執迷,難免會受傷的。”不知是否因為人之將死,令狐楚發現他突然便的很絮絮叨叨。
舒鳳錦在一旁,淚如雨下,他如此在乎自己,竟守着她幾年,卻縱容她心裡有着別的人。此生能有一男子愛己至斯,便足矣。
“我本名秋秋,並非這唐朝中人,陰差陽錯下,冒了這舒鳳錦嫁與你……”趁他彌留之際,她將一切告知了他。
他聽了,頻頻驚奇“你替我叫李商隱進來。”她不解,亦沒問,只是靜靜的退了出去,對着那個曾經讓她驚羨的男子說“老爺叫你。”面若冰霜。
五、鬼差
驀地,她再一次看到了鬼差,“請你等等。”她向他哀求。
他英俊卻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神情,卻提醒她:“你也快要走了。”
“走了?”她盡量的想要拖延着時間,令狐楚此刻叫李商隱進去必有要事,她不想讓那個深愛自己的男子生命里在多一件遺憾,她問:“去哪?”
“去你該去的地方。”他抿着唇,手裡拿着縛魂鎖。
“利用完了,便了了么?”她沒由來的知道,令狐楚死後,舒鳳錦為其守靈三年,自刎於其靈前,她對着他冷笑。
他依舊沉寂,良久,他方說:“我可以補償你,只是舒鳳錦陽壽將近,你不能在這了。”
“我要回去。”她想起了他的丈夫,他也是愛她至深的男子,一樣的沉默,一樣的溫柔,一樣的愛她至斯,只是當時她不懂得,幸福的含義。
他一怔。
“怎麼?不願意么?”她挑着眉,話語凌厲。
“你的身體已被燒毀。”他默默的向她陳述着事實:“便是回去,也只是一縷飄蕩在世間的孤魂。”
她看到李商隱從令狐楚的房間里出來。“便是一縷孤魂,我也想要見他。”此刻她不再心繫李商隱,只想好好珍惜兩個愛她至深的男子,她已錯過了一個,不願再錯過另一個。
六、回程
靈前三年,她的世界里褪去了華麗,只剩了黑與白。
外面偶爾傳來李商隱的消息,他娶了王茂元的女兒,令狐?責其背恩忘義,李商隱陷進了牛李兩黨的爭鬥中,終日鬱鬱寡歡。
那一日,她見到了他,他本是來找令狐?大,偏偏令狐?卻不願見他,他去令狐楚門前祭奠他時,見到了她。
“為什麼要娶王姑娘?”她雖早便知道如此,可卻還是不懂。“你不是愛宋華陽么?”
聽她提起宋華陽,他臉色有一絲尷尬,只是道了聲:“她待我太好,我怎忍負她情深?”
“那你還會愛宋華陽么?”她有些同情,不知是憐憫被遣回宮的宋華陽,還是只得到一具空殼的王氏。
“既然娶了她,我心裡便不會再去想其他女子了。”他神色靜默卻也堅定。“我會盡量忘掉華陽的。”
“你可知道娶了她,會被世人認為你是背恩負義之人的。”她明明知道,他是情深之人,自不會對令狐楚負恩,卻還是如此一問。
“娶何人是我自己的事。四丈(令狐楚)對我的提攜,我必是不忘。他會了解我的。”李商隱看着令狐楚的靈墓,眼裡有深深信任。“不打攪你了。”
他徑自走到令狐楚的靈前,三跪九叩,便轉身離開。
舒鳳錦看着他遠去的身影,夕陽在他身後劃出長長的痕迹。突然發現,他比以前更顯滄桑,那個身影如此寂寥。
她尚不知,她錯過了他一首錦瑟,在李商隱心裡,便已視她為友。
他亦不知,那便是最後一次見她,才剛把她當成朋友,便已失去。
其實,知與不知,不那麼重要了,他與她,不該有交集。
她靜靜的望着令狐楚的靈墓,懸樑而盡。死前她想起,她已是第二次懸樑,一次為了不嫁他,二次為了他的深情。
不過五、六年光景,便如此滄海桑田。
七、逸軒
虛浮的飄蕩在塵世,如世間一粒塵埃。每粒塵埃都在尋找另一粒相伴的塵埃。她也不例外,只是她的他很好找。鬼差送她到她死後十年的時空里。
十年,他依舊蜷縮在他們一起租借的小屋裡,不曾改過。
剛進去,連她也被房內那濃厚的頹廢氣息壓抑的頻頻皺眉。
十年,說不得長,卻也說不得短。
那隻老愛偷腥的小貓似乎察覺了她,對着她“喵喵”直叫,她上前想要擁住它,它卻從她的身子擦過。
她一時失神,已經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抱小賊了么?也無法與他相擁了么?
她看到他伏在桌上沉睡,神色只剩寂寥,旁邊,有一卷書籍,十年,讓他的愛已淺淡了么?縱使當初,待她情至如斯,他也不再悲傷?
她心中石落下,卻也有絲絲疼痛。
風吹過,他驚醒,眼角有細細淚珠:“秋秋,秋秋,可是你?”
知他心裡依舊有自己,甜蜜之餘心疼的更厲害,失口喚了聲:“逸軒。”
無奈,他卻聽不到。
柳逸軒低嘆一聲,嘆的她心都要碎,早知便不該貿貿然離開他,如今兩人卻相遇不相見,獨獨增疼痛。
柳逸軒淺吟:“此生只有你。”如同對她宣誓,她喜極而泣,此生他只愛她,他只要她。又感悲哀,她卻放棄了他
他俯首,繼續看着未完的雜誌,昏暗的房間,只剩熹微。
她轉身離去,她如今才知道,在她選擇了去唐朝時,她就錯過了他,走上了一條沒有止境的窄道。
沒有輪迴的歲月本就太長,太難熬,她不忍見他世世圈轉輪迴,那會讓她更嘆時光冗長。
八、緣滅
在街上飄飄蕩蕩,不知怎地,她來到了她死亡的地方,那是她消逝的地方,也是她離開他的地方。
她記得,她錯過了上一班車,於是錯過了幸福。
她又想起了李商隱,想起了令狐楚,令狐楚是上帝的恩賜,卻依舊被她錯過。
她已錯過兩站幸福。
為了一個人,錯過兩站福,值么?
這塵世間是否還有她的下一站幸福?可否再給她下一站幸福?
她的幸福,便是望穿秋水,亦不可及。初一:紫藤蘿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