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莫死了。
天氣太熱了，我一步也不想再多走，就倚着路口的梧桐樹休息。樹下有一個女孩在賣狗。她說自己想為即將過生日的媽媽買一份禮物，碰巧自家的母狗生了好幾隻小狗 ，就把這隻拿出來賣。我半蹲下看那隻小狗，它正好和我對視。那是怎樣一雙眼睛啊？黑得讓人懷疑它後面究竟是什麼，像汪着一潭水，我呼出的氣似乎都能讓它泛起圈圈漣漪。我的心像被誰捏了一下，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買下了它。
它就是莫莫。
我捧着莫莫往家走。它非常瘦，我小心翼翼的支撐着它嶙峋而嬌嫩的骨，擔心任何一個生硬的動作傷害它孱弱的身軀。莫莫就此搬進了我家。隨它一起來的還有一個草綠色的小窩，上面印着五顏六色糖果般的小塊。我把它的窩放在沙發對面，可是它不喜歡。它總是趴在陰暗的角落裡，一副半夢半醒的樣子。
莫莫的瘦弱很讓人擔心。我每天都會定時把它放在寬大的窗台上，陽光透過竹簾在它身上瀉成一道道斑駁的光影，它還是很安靜的睡。我彈琴時會不時地看它，然後對着鋼琴映出的影像笑，幻想莫莫身體強壯時奔跑在草坪上，無憂無慮的。我是如此愛它。我告訴自己，我要讓莫莫做最幸福的小狗。
我儘力地逗莫莫開心， 它有時也會對我搖尾巴，但更多的時候是趴在角落裡，很憂愁。我從訓養寵物的書上查到，小狗離開了主人會很傷心。那麼莫莫，你在想念過去的主人嗎？
莫莫的體質來就不好，才幾天就生病了，我該怎麼辦？我不能忍受莫莫的痛苦，就讓媽媽帶它去打針。回來后，莫莫又鑽進它陰暗的小角落，蜷縮着。我把它抱回窩去，它爬了出來，我把它抱回去，它還是爬了回去。我把它放在窩裡，抱在懷裡，氣急敗壞地說莫莫你要聽話。
莫莫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糕，吃藥、打針似乎都對它無濟於事，它甚至不吃東西、不喝水。迫不得已，我和媽媽強行給它餵食，它不願意，卻並不呻吟，只是無力地扭着身體，想從我的手中抽逃，一次一次的努力着，固執得不近人情。莫莫你不想活了嗎？你要聽話，你要乖乖的快點好起來。
我知道莫莫想要什麼。我每天都去那個有着巨大梧桐樹的路口，等待那個賣狗的女孩，我要告訴她，莫莫想念她，我要把莫莫還給她，我只想讓莫莫健康快樂。可是，我再也沒有見到那個女孩。
我眼睜睜的看着莫莫如水的生命一點點乾枯。束手無策。
時針指向了十一，我關上電視，走進書房對莫莫說晚安。眼前發生的事揪走了我所有的困意：莫莫躺在地上抽搐着。我撲上前捧起它，雙手清楚地感到它的顫慄。我的雙手托不住莫莫，因為他們抖個不停。我把莫莫放在琴凳上，跌跌撞撞地拉來媽媽，媽媽忙不迭地危莫莫撫胸。漸漸地，默默不再抽搐了，只是那樣奄奄的。我跪在琴凳前，看着它若有若無地呼吸，看着它如水的眼眸。它和我對視着，像我第一次看到它那樣。那是怎樣一雙眼睛啊？黑如無星的夜空，訴說著寂寞，寂寞如同藤蔓一般吞噬着周圍的空氣，我甚至可以感到它臉上涌動着的每一寸悲傷，可我幫不了它。
莫莫的腿抬了抬。頓時，我有一種錯覺，眼前的這一切，不過是一個遊戲，是莫莫和我玩的一個裝死的遊戲。它在我正悲痛欲絕的這一刻，就這樣跳起來，像我想象中健康的那樣，衝著我搖頭擺尾。
但這一切終歸幻想，我從幻想中緩過神來，眼前依然是莫莫軟綿綿的身體。給我的唯一一點安慰，是它的眼神依然清亮如水，清亮如——
莫莫眼裡的光華消失了，只留下兩個無底洞似的瞳仁。是誰、是誰蠻橫的奪走了莫莫眼中的燈？莫莫，莫莫，莫莫。我輕輕的喚着它，可它一動不動，沉寂的像標本。我一把摟住莫莫，扶着它的背。莫莫你幹嗎，別不動啊，我不和你玩這個。莫莫你不聽話我要生氣了。莫莫你動一動，我求你……
莫莫，你太狠了。
現實就是這一秒永遠無法預知下一秒的到來，究竟隱藏着驚喜還是暗涌。幾分鐘的時間，卻截然不同了。
莫莫死了。
我跳起來，內心的惶恐像洪水一般從嗓子眼裡瀉出。窗開着，夜深人靜的街道上，風吹起一陣陣哀號。
這一夜，我一直在黑暗中睜着眼。蒼白的天花板上的吊燈，好似莫莫如何也不肯閉上的眼。我用被子裹住身體，讓淚水肆無忌憚的滂沱。我覺得這樣的宣洩方式很好，既不過激也不遲緩，可以避免自己的過分麻痹，讓我有足夠的思想空間來回憶過去。
莫莫的身體（我不想稱之為“屍體”）放在閣樓上，僵直而孤單。
過去我所幻想的一切都不會再有了，我和莫莫的故事沒有結局。
我躺在床上，暗夜的風在窗外呼嘯，能聽到的只有我一個人的心跳，它很安靜，很安靜。
後記：在莫莫死後將近一年的今天，我寫下這篇文章紀念它。
莫莫是一隻很有靈性的狗，命中注定他是一個悲傷的載體。但在它身邊我是快樂的，可以真心的微笑，思想單純而清澈，雖然一開始我就聞到了悲傷的味道，正如書中所說——太完美的故事只能是童話。
前世無數次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佛曾這樣說。在我的生命里，曾發生過許多事，從我身邊也走過去了許多人，我不斷地紀念與遺忘。我相信生命里在刻骨的人，有一天也會被歲月磨得彼此面目全非，就想想在我對莫莫的死的痛楚已經不那麼銘心了，而我所能做的亦只有紀念，然後遺忘。
謹以此文紀念所有我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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