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可見刺繡又一針有人為你疼,君可見牡丹開一生有人為你等。翠竹泣墨痕,錦書畫不成,情真意線綉不盡,鴛鴦枕。——題記。摘自李宇春 《蜀綉》 詞。郭敬明
壹、如煙
針起針落,針針哀怨。
江南,沒有不擅銹的女子。
三國鼎立,烽火無休,如煙只有以手中的針,牽一根情的紅線,一頭系著她,一頭系著夫。
針刺破她白皙的手,留下一滴殷紅的思念。
她微微一嘆,手中的綉針停了停,看着那散在鴛鴦枕上的片片落紅,針針如血。
門外殘陽西斜,恍惚地,她竟看見他疲憊的歸影。
如煙拭眼,果然,空的。
只有一行枯黃疏離的植物,詮釋着頹唐。
她苦澀地一笑,夫在戰場,已生死不知。蜀國已經漸漸沉淪,昏庸的君主把它從繁榮拉向了凋亡,面臨強魏,蜀兵倒如潮,夫,也許已經死了吧。
萬惡的戰。如煙在心裡詛咒了一句。
貳、如煙
芙蓉城內,滿目荒涼衰落,皆是戰火的痕迹。街上行人稀疏,面臨即將到來的家亡國破,大部分人,已經不忍再去走走了。
夫臨行的時候,是夏,芙蓉城還一片蔥鬱,滿目生機。現在,已是一年後的深秋了。
如煙繡的是蜀國的過去,江水緩流,江上浮鴛鴦。
如今,秋水,應該更加靜美了。
她卻感到,這水流像極了《廣陵散》的節奏。
也許是心慌意亂的緣故吧。
鴛鴦枕已經完成了雌,她卻綉不出雄。
終於起針,紅線艱難地起落,淚水模糊了如煙的眼,羽毛的輪廓已顫抖得不連貫,如煙把它綉成了斑斑血跡。
枕上唯有血,以及羽毛零落的孤雌——那雙鴛鴦早已離散在戰亂塵世。就如同縱有千般情意也無法傾訴的他們。
角落的古琴已塵封許久,不擅操琴亦不喜操琴的她卻依舊把它擦拭得一塵不染,她希望夫回來時,琴還是乾淨的,她想聽他操琴,想了好久,愛的不是琴音,是他操琴時素凈的心,落寞的神。
如煙突然想聽《廣陵散》,千軍萬馬含於一架古琴,豪氣萬丈的兵馬,典雅千分的古琴,皆一體。
暮羽。如煙輕喚夫的名,夫,卻已不在。
叄、暮羽
此戰,又敗了。
自己沒有身先士卒的英武,更沒有談笑千軍的鎮靜,也只有用手中的刀報國。刀起,血濺。
明知道,蜀在毀滅的路上早已經走了很遠,卻還是要捨命去救。這,大概是每一個士卒的心吧。
想起如煙,想起家鄉,想起那架古琴,想起《廣陵散》,心總是被剜了一劍,兩劍,數劍,直到痛得欲裂。
大概,返鄉的時候,已經忘了《廣陵散》的節奏,甚至已經不會操琴,無法再為如煙傾訴一曲。
又抑或,自己無法返鄉了罷。
多少次,魏軍的刀在自己的心臟旁穿梭來回,魏軍的箭如流星,從身邊穿過。生過多少次,死過多少次,出生入死過多少次,死裡逃生過多少次,早已經沒了記憶。
也許就在下一次,敵人的刀刃深深地埋進他脆弱而致命的部位,他會在戰爭的犧牲品不計其數的墓碑中得到一個位置。
憶起上一次的清明節,他溫暖的手劃過一座座冰涼漆黑的墓碑,一名名曾經挺拔,曾經英武的戰友死寂的墓碑。他用手撫摸,撫摸上面每一個字,彷彿拭去上面的血。
字字帶血。
暮羽曾經那樣懼死,可當他知道死只是不可逃脫的一條自由之路,麻木就取代了畏懼。歲月如刀劍,在戰爭的刃下,刀劍毫不留情地刺向了人的陽春三月。從戎短短一年多了幾許,他的臉上已經被風霜塗上了一抹滄桑。
“這一次,要與魏國的精英一戰了!他們屠戮我們的士卒,欺凌我們的百姓……”將軍的聲音如一根粗勁的繩索,把暮羽拉回,他微笑了笑,是勝是負,也只有聽天由命了。即使戰勝,又怎麼樣?這群狼一樣的士兵只不過是魏國精英的九牛一毛,而將軍召起來的這些人,差不多已經是蜀國精英的全部了。蜀國,註定難逃一場敗局。
“誓死保衛蜀國!殺魏國片甲不留!誓死……”不知何時起,四面八方響起了聲嘶力竭的口號,暮羽看着那群瘋狂的人,動了動唇,卻依然一言不發。
祝願你們,能夠平安,等我。他雙手合十,向遠方祈福,默默地。
紅燭枕五月花葉深 六月杏花村
紅酥手青絲萬千根 姻緣多一分
等殘陽照孤影 牡丹染銅樽 滿城牧笛聲
伊人倚門望君塔歸程
出征的路上,暮羽輕輕哼唱着這曲《芙蓉錦(<蜀綉>別名)》,彷彿又看到妻在埋頭刺繡,滿眼是淚。
肆、暮羽
漫天的喊殺聲,接着,是混戰。
那群沒有人性的魔鬼手持大斧,砍殺着所有生機。
暮羽看到一個又一個蜀兵倒了下去,他心緒細密的絲,頓時化作了萬般憎恨的鐵。
他彷彿看到,多少人正在用期盼的眼神望着他,望着他手中的三尺鐵。
即使不能讓結局逆行,也許,可以隕落的再璀璨一點。
但是多少年後,三國,不過是風雲往事中的一個幻影,虛幻得如此真實。他卻被恆久的忘記,無痕。而他,早已被世界遺忘,化為一縷紅塵,無影。無論,這一刻生還是死……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正與邪,魏軍更沒有絕對的對與錯,他們也是人,也有家,也有着同樣的靈魂,沒有麻木的靈魂。他們因陣營的對立而成為殺戮的機械,但濺血的刀下,還可以看到人性與和平,僅存的人性與和平。
這一切,皆是為戰。戰製造了千萬個為殺而生的惡魔,讓這些惡魔互滅,然後自滅。三國充斥着幻想,三名君主狂熱而可悲的幻想,因此,便有了這無休無止的三國烽火。
鳴金,收軍。
伍、燭光殘,人蹤滅
如煙對鏡梳妝。
從她發現第一根白髮起,她就知道自己能夠繼續等着夫的時間,已經被減去了好些。
如煙年輕的時候,暮羽也年輕;現在如煙已將要老了,不知道暮羽是不是還年輕。
如煙不懂戰爭,但現實讓她必須懂——好些男人回來,也有好些像過堂風一樣凄涼的消息,沒有暮羽的消息。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如煙已經離不開針線。她常綉,經常是鴛鴦,偶爾是雙對,更多是孤雌,在戰亂中活着的女子,多漸漸地從斑斕變得零落,再變得消逝罷。
很多的男人回家后出征,出征的男人又有很多不再回來。這一切如煙全都沒有經歷過,因了暮羽一次也沒回來過。
遠方,男人來了又走了。如煙一直在等着一個疲憊的歸影,固執地等。
如煙那委婉的纖纖玉指,那委婉細密的針被緊緊相握,血是黑夜的蓮花,漂亮地開放在如煙的兩手。她就這樣十指緊扣,好像不在乎血被流盡。
君可見刺繡又一針……有人……為你等……君可見……牡丹……開……一生…………
如煙淺淺地含着淚水吟唱,終於不唱。
她在等什麼?等那華美得不留痕迹的、卻讓人絕望的夜幕嗎?
刺痛……血液彌散在如煙的手指,秦暮羽曾經撫摸着她的手指,說著:“可惜了,這樣好的手不去撫琴。”
如煙幸福地笑笑:“我還是這樣刺繡好些,我看你彈。”
刺痛……血液彌散在如煙的手指,秦暮羽曾經擦着他的劍,說:“我若是出征了,會想我么?”
如煙說“會”。
她沒有想過秦暮羽就走得那麼絕情啊,她還在想宣紙上暮羽為她寫的詩,暮羽的廣陵散,現在那把琴還是擦的,但如煙早已弄斷了它的一根琴弦,不知道少了一根琴弦的箏,還能不能演繹千軍萬馬的廣陵散。
暮羽,如果我知道你當初說的是真的,我怎會讓你走?
夜晚,將夜晚掩飾下的痛苦隱藏得完美。
來的人不是暮羽,為什麼不是?如果是他,會不會喊她的名字?然而如煙已經感覺到了不是的,夫不可能忘了她永遠不可能。
如煙刺破手指,血盡情地浸染如雪的布,如煙看着傷口在布上留下血跡大片大片,茫然地綉上鴛鴦的翅膀,一針一針。
那個人走近了,她已經知道不會是暮羽,但她為什麼不停下手裡的針線?針線在她手上和布上穿梭而過,血跡越聚越多,像畫筆最完美的暈染。
那個人走近了,近到不能再近,近到面孔清晰可辨。
“暮羽他……”
“知道了,是的,人生苦短的。”
那個人來了, 那個人走了。唯一不變的只有如煙平靜地刺繡,彷彿疼痛一點都感覺不到。雌鴛鴦在夜幕下一點點完整,隨之如煙手上的傷口乾了又濕。
孤雌已完,但如煙繼續起針,她要綉她過去的幸福,過去曾經經歷着的場面。
她要把夫君留住,無論夫君是不是還在這世界上馳騁。
天亮了,如煙的手已經和布一同被血跡染成了畫。
如煙素是沒有作過畫的,夫曾經安靜地畫著,她在一邊看,能看着夫君她就可以滿足。
他在嗎?他難道不在了?他是在的,是嗎?
陸、鴛鴦離恨,情絲斷
秦暮羽陣亡了,只是不是那個秦暮羽而已。
畢竟世界上有那麼多叫秦暮羽的人,陣亡了哪一個總是會分不清楚。
但是戰場上的凜冽,暮羽知道會讓如煙害怕。
在軍中的生涯,他想到過生,想到過死,更多地想到過如煙,為了如煙衝出重圍,他也不是第一次想。
更何況他已經清楚了,蜀國只是一個巨大的泡沫,轉眼就會破裂。
但他還會看到如煙嗎?看到也不會是活着的她了。
如煙在絕望無眠中度過這個夜晚,她的繡花針,終於還是刺向了自己的脖頸。
繡花針是很小的,但當痛苦遍及了一切,它也是殺人的武器。
暮羽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即將衝出來見到如煙的那天清晨,如煙在生命的最後血如井噴(筆者按:她刺到大動脈了)。但他似乎早已隱約地感覺到了什麼。
刀刃殺向他的脖頸,是他的將軍洛冷。
“如煙她……”
刀鋒隨着某種殷紅的東西砍斷了他的頭顱。
“一個逃兵。”洛冷的聲音輕蔑。
“你永遠不會知道他說了什麼,因為你,不懂。”暮羽唯一的朋友在心裡默念,同時把刀刃抵向了心臟。
柒、後記
舊書,舊畫,不見了當年的夫;
舊布,舊琴,不見了當年的妻;
他們沒有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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