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亥年大年初一 暴風雪
新的一年。昨天晚上的守歲讓眼睛都睜不開,聽見半透明的薄紗外的隱約嘈雜,神志突然清醒了過來。
每年的大年初一,各門派之間總是會有使者相互往來,帶來女兒精細的女紅,方寸發著金光的喜氣符,
龍宮透徹的冰雕。師傅總是安靜地微笑,命弟 子們奉茶招待。聽師姐們說,那是師傅一年中笑得最美麗的時刻。
作為盤絲子弟,平時看見的師傅,是一個憂鬱的女人。她會安靜地站在懸崖邊看天,雲的影子在純白的袍子上
掠去,不帶走一顆細塵。
我很想看見師傅笑的模樣。從小,她就是我眼中最美麗、最善良的女子。歲月可以讓我長大,卻無法改變她的容顏。
已經300年了,一個曾經天真無邪的小狐狸,早已不見。現在的我,秋波般的眼眸,纖細的腰身,這些盤絲女子的特徵,
已經悄然成型。
跟許多姐妹不同的,是那樣一頭烏黑柔亮的發。頭髮每一絲都黑得入心,如同是將黑夜收成絲,寄托在我身上。
姐妹們有着艷麗的發色,我很嚮往。
不喜歡出眾。只喜歡安靜地和她練功,與她談心;只喜歡用茸茸的尾巴去叫醒她,然後她就抄起手上的棒子抹亂我好不容易束起來的頭髮。
她,嵐魅。與我同一天進入師門,蛋黃色的頭髮,劉海總是留得好長,遮住半邊眼睛,直接導致沒辦法正常施展魅惑之術。
儘管是這樣,還是沒有人可以撼動她大弟 子的鋼鐵般的頭銜。嵐嵐,我唯一的朋友。
今天,她又跟我描述了獻禮時的場面。孫婆婆親手繡的一幅雙面牡丹,那花瓣竟然會自己盛開;菩提祖師繪的符,揭開
錦盒后就射出萬道金光,照亮了有些陰暗的大廳,綻放成可以維持一個月的煙花,懸挂在洞頂;龍宮的禮物,則是嵐嵐
最喜愛的。
那是一尊人物的冰雕,過長的劉海,微微遮住眼波,嬌小的身軀,稍稍低着頭,將紅蓮瓣抵在骷髏的額印上。
是嵐嵐。龍宮的使者隨即向師傅提親,希望可以讓他們的大弟 子迎娶嵐嵐。
聽到這,我心中不禁一陣欣喜。龍宮,以千年夜明珠作路燈的地方,守衛的蝦兵蟹將,管理清掃的龜丞相,穿梭如絲般糾結着;
盤絲一向清貧,姐妹們都節儉而勤勞,將龍宮中應由傭人負責的工作全部分工,以節省一筆巨大的開支。嵐嵐可以嫁入富裕的龍宮,
而且是大弟 子的正室,迎接的便是享清福的日子。
看見我眼裡的喜悅之光,嵐嵐的眼睛像汪深不見底的湖水,悲傷和猶豫隱隱作痛,閃爍。她拉住我的手腕,黯然垂眼。
“夜子,我走了,誰來陪着你。”
她指尖冰冷的溫度從脈搏滲入,隨着一下一下的無力跳動,瞬間蔓延。
唯一的好姐妹,是要離開了嗎。不敢想,失去嵐嵐,自己的生活的模樣。沒有可以傾談傾聽的人,沒有可以相依相伴的人,
沒有可以解悶解仇的人。其實,如此這般的顧慮,只不過是我害怕寂寞。不可以為了我的寂寞,讓嵐嵐陪着我。
“嵐嵐還不了解嗎,夜子,是最耐得住寂寞的。你經常很多事情處理,我也是自己混日子。”把她冰涼的手緊緊握住,悄悄
輸入自己的靈氣。嵐嵐就是這麼怕冷,輕微的冷風就能讓她渾身發顫。“嵐嵐,放心去嫁人吧,雖然你不在我身邊,好歹
也是310歲的狐狸了,照顧自己是綽綽有餘的。”
“夜子,我怕...不想自己待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們說,元宵節龍宮會準備盛大的燈會,希望我參加。師傅肯定不會去,
她要在靜湖放999盞蓮花燈的。所以我想...你陪我去,可以嗎?”
“好的。”
除了這兩個字,我別無選擇。不忍心讓嵐嵐失望,不想看見她失落的眼睛。有時候自己都覺得是一個傻瓜,明明曉得她只是
當我是普通的一個朋友而已,我卻還是對她毫無保留。我只有她一個而已,真的。
對上的,是清澈明亮的眸子,以及一句淡淡的,謝謝你。
這一夜,我輾轉反側,望凝重的夜幕中,繁星閃耀。天邊漸現的魚肚白,泛出紅暈。
百年來,第一個不眠之夜。
正月十五 天湛藍,溫暖
一天的渾渾噩噩,轉眼間,緋紅的晚霞已經滿綴天際,夜幕四合。
是應該去龍宮的時候了吧。獨坐房間,憂慮一絲一縷不斷糾纏不休。預感說,我不應該答應嵐嵐,去那個
紙醉金迷的龍宮,那個充斥着水滴的牢籠。依稀記得一百多年以前,曾經與師傅去過龍宮,結果被一個小龍推
出了防水圈外,近乎死掉。從此便不願近水,也不再與龍宮有任何瓜葛可言。
但是今日,既然已經答應了嵐嵐,那麼,就去一次吧。反正一百多年了,什麼都會煙消雲散的。
漫天星辰已悄然露面,但嵐嵐還沒有來。耐不住性子,去嵐嵐的房間找她。站在門外,就看見她在對鏡梳妝。
今天的嵐嵐格外漂亮。粉色的衣擺上施上法術,淡紫的煙霧旋轉裹住那纖細的身軀,雙頰上了透亮的腮紅,
紅唇嬌艷地笑,對鏡子說道:“夜子,來,幫我梳下頭髮,你的手法最好了。”
漫不經心應聲,站在她身後,將鬢邊的發紮成鬆散的發束,整理好長長的劉海。嵐嵐起身回頭,我也為她所驚艷。
她看起來那麼可愛,卻有一雙撩人心魄的眸子,完美結合。
“我們走吧。”
“是盤絲的嵐魅小姐嗎?”龍宮的陰暗還是沒有改變,夜明珠幽幽的光芒勉強能讓我看見對方的身型。是個蝦兵,
手中握緊一盞深紅色的宮燈,在殺戮時,那便是他的武器。
“對,我是。”嵐嵐冷傲的表情沒有改變,每當她面對挑戰時,都是那麼冷靜堅強,像現在一樣。
“嵐小姐,我們王上恭候多時了。”他舉起宮燈照明,印亮路上的貝殼泛起了光環,引領我們去大殿。
“大王,嵐小姐已經到了。”
“請她進來。”
踏入門檻的那一刻起,眼睛足足有半柱香時間是一片朦朧。燈會,不就是看燈嗎,外面幽幽暗暗,房內卻一片通明,
眼睛好不容易習慣了黑暗,突然的光亮讓我不知所措。幸好嵐嵐的適應能力很強,一直牽着我的手,才不至於丟了臉面。
“龍伯父好。”嵐嵐彎下腰請安,見我沒有動靜,就暗中扯了下我的手,我才急忙彎下身。
“嵐嵐,送給你們的禮物還喜歡嗎?”
“嗯,很精細,師傅已經存進冰庫了,說要永久保存的。”
“喜歡就好。呵呵。帶了朋友來啊,也不引見引見?”
“......”我的腦子還是亂亂的,愣了好久,不知道怎麼回答。
“喔,對了。她是我師姐,我們同一天進門的呢,叫凝夜。”
“好,凝夜,名字很好聽。楓岳,你帶凝夜小姐到處轉轉,我有事情要和你的未婚妻說。”
“是,師傅。凝夜小姐,跟我來吧。”
我感到嵐嵐的手毫不猶豫地松下,像一陣清風從我身邊遊走開去。努力地睜開眼睛,隱約看見一隻手為我指引着方向,
與嵐嵐離去相反的方向。既然主人有令了,只能聽隨。順着手指引的方向,我離她越來越遠。
終於,眼睛可以看清楚一切了。身邊的花燈琳琅滿目,紙上鯉魚栩栩如生,但是領路人卻不曾停下來。他走得匆忙,
也不回頭理會我。反正冷漠的面孔我見多了,再多一個也無所謂。花燈的數量在減少,四周漸漸暗淡下來,在一塊
空曠的地邊,他終於停了下來。
“怎麼樣,眼睛適應了吧?”他走上前,湊在我眼跟前。
他呼吸的氣息聲很沉穩,溫熱氣息在頰邊遊走,對於我這種一百多年沒有接觸過男人的小狐狸來說,是一種挑釁。雖然
光線幽暗,但我能肯定他看見我的臉在發燒了。溫暖離開,正月涼涼的風清洗我的腦子。
深呼吸,吸..........吐.........
“謝謝哦,其實已經適應很久了,只不過見你一直走,所以沒有機會說罷了。”禮貌地回答,但是只想趕快離開這個
會讓我有壓抑感的人。
“你是嵐魅的師姐?”
“呃?你怎麼知道?”
“...難道你不單隻是看不見,連思維也停止了嗎...剛才嵐這麼介紹你的。”
“這樣啊,嗯,我是。不過她是大****,我不是。那你是誰?”
“....思維果然停止了....我是楓岳。應該會是你未來的妹夫。”
“你就是龍宮的大****嗎?怎麼看起來還是像小孩子一樣。”
“我不是小孩!我只是看起來比較年輕!我已經230歲了!”
“230?!那你比嵐嵐小啊!你怎麼可以娶一個姐姐呢?聽說是你指定要嵐嵐的,你怎麼能這樣呢?”
正月十六 小雪
眼睛似乎被光亮叫醒,澀澀地疼痛,後腦勺要裂開了般,裡面的血液在撕碎我的理智。抱着頭,在床鋪上
掙扎,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音。好熟悉的疼痛,雖然相隔一百多年,每一天卻總能精確地回憶出
那種被抽取腦髓一樣的折磨,我發誓,不會再被打倒。現在,這種疼痛真實存在,深深潛在我的頭顱,
我才發現,其實凝夜還是當年那個學時淺薄的小狐狸,會被這種疼痛折磨地想要結束自己。
昨天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只記得,楓岳召喚出霹靂,將它高舉過頭,我就看見空中的水氣凝集。隱約中,
意識告訴我,走!但是我不想輕易認輸,於是也召喚出吹雪,輕輕躍起,讓吹雪圍繞身邊,然後一張灰黑的網
將我和他的眼睛隔開,簾幕落下,楓岳腳下生成了一圈色彩,混合旋轉,旋成詭異的墨黑,將他定住。
含情脈脈。楓岳眼中浮現出了讚許,他不敢想象,一個普通的盤絲****可以輕易地封住他。他施法術的樣子被
定格,很好看,槍尖指着天穹。每次用完封術,我總是精神恍惚,不是我在想些什麼,而是我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大意了,那些水氣已經團聚。雖然他使用不出法術,可是,水,是會降落的。在我恍惚中,那片未成氣候的
水失去了召喚,混亂散下,砸在頭上,沿着臉頰滑落。接下來的事,我已經有預料了。在倒下去前,我看見了
楓岳的臉。他很疑惑,歪着頭看過來,眼睛明亮,帶着孩子氣。漸漸一切模糊過去,我感到自己的膝蓋跪下,
緊接着身體貼向冰冷的地面。
醒來后,我已在此,這個陌生的地方。簾幕的華麗提示我,這裡,不是我的家。那一陣痛楚已經過去,下一陣
不知何時會回來,所以,我要趕快離開。
坐起身來,衣服竟然那麼松垮!回想落在身上的水,一定是澆濕了衣服。顧不了這麼多了,先回家再說。
打開房門,門外冷冷清清的,沒有人把守,也沒有人服侍。施展輕功,躍過高牆,避過蝦兵蟹將的注意,我逃離了
這個讓我不舒服的牢籠。
法力都耗盡了,身上也沒有帶恢復的靈丹,只得一路跌跌撞撞,不理會路人對於這衣服的異樣目光和閑言閑語,
靠雙腳走到了盤絲嶺的結界入口。
剛剛踏進結界,頭頂再次如炸開劇痛,瞬間地來臨,我竟然又活生生疼暈過去。
只是這次,心中帶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