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那件雜貨店的老闆娘。
每天放學,我都會路過那件雜貨店,也時常進去買些零食,我和她理應來說是很熟了。
我從沒想過和他有什麼交集。她和附近的勞動婦女一個樣:結實硬朗的身板微微發胖,皮膚由於太陽長期暴晒和長期勞作而顯得黝黑粗糙,布滿老繭的手上青筋根根突出,看上去怪嚇人的。她已有些皺紋的臉上總是沒什麼表情,滿頭微白的鬈髮亂糟糟地緊貼在頭頂,長得實在不討人喜歡。
雖然臉上看不出什麼端倪,但她對每一個前來光顧的客人都十分熱心,即使在最忙的時候她也盡量使每個客人不會感覺受到冷落,但是我不喜歡她。
這其實只緣於一件小事。
周末那天,我獨自在家,家裡所有的食材都被我掃蕩一空,我又懶得去菜市場和老太太們講價周旋,拍了拍乾癟的錢袋,就準備下樓去買幾袋方便麵犒勞一下自己的胃。
我不大常來這家小商店,因為離家不遠處就有一家裝潢氣派的超市,裡面的商品琳琅滿目,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就是有點兒貴。反觀這家,連招牌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裡面簡直沒什麼可看的——連石灰粉刷的牆面也經常落下幾塊皮,裡面商品的質量可想而知!我家附近鄰居的幾個巧媳婦兒提到這家店就滿臉鄙夷,出門時連看也怕看一眼,直奔對面那家超市。連帶的,我也看那家店不順眼了,寧願多走幾步路去那家超市,買“有質量保證”的商品。
……捉襟現肘啊,我照着鏡子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徑直下樓去了。
這家店的生意很好,我早就注意到這個奇怪的現象。老闆娘還特意在攤頭支了一個架子,用塑料膜蓋着,為那些經常聚在店前搓麻將的人們擋風擋雨,偶爾從鄉下回來住的爺爺也總喜歡往這裡跑,惹得母親說他了好多次。
“……呃”我猶豫不決地看着這些鋪着厚厚的灰塵,也不知道這些方便麵的保質期究竟過了沒有,為自己貪圖便宜而感到萬分後悔。
店裡就我一個人,老闆娘還站在旁邊頗為熱心地介紹價錢。不管怎麼說,轉悠了那麼久還不買東西情面上也過不去……我勉強拿起一包,瞪大眼睛找生產日期和保質期,無奈上面印的字群蟻排衙,且多有重複,一時竟找不到那些本該有的標誌,我越發懷疑這是“三無”產品了。
老闆娘看我這麼做也有些心慌,忙不迭地也拿起一包,還從衣兜里摸出個斷了柄的放大鏡使勁兒瞧,看得我有些羞赧,知道終究不能善了,就笑着對她說:“我找到生產日期了,真沒過期。”
也許是我之前表現的狐疑太過明顯,她有些拿捏不準,神情有些尷尬地瞧着我,訥訥地收下錢。
我出了店還感覺得到她的視線黏在我身上。回家后把那袋方便麵放在日光燈下仔細研究了好久,才勉強從字縫兒里瞧出了保質期。
……沒過期!我如釋重負,為剛才差點冤枉人感到由衷的慚愧。準備以後多關照關照她的生意表示歉意。
令我沒想到的是,或許因為我是唯一一個對她賣的商品表示輕微不信任的顧客,她對我特別注意,那戰戰兢兢的目光背後彷彿還藏着別的什麼含義,令我感到一陣不大舒服,心想既然不歡迎我,就乾脆不去那家店了。
我一向是比較敏感的人,在人情世故中早已學會在別人對自己說“不”之前先拒絕別人。這不是個好習慣,但我不打算改。
每天上學放學我都故意無視那家店,儘管我承認是自己有些無禮。我也知道這個可憐的女人從沒忘過我,我能感覺到她似乎是略帶歉意的目光一直注視着我的背影。
我沒有理會。
我沒想到第二次面對她時我會這麼狼狽。
我隨母親去喝她同事家的喜酒。沒想到半路醉意上涌,便連招呼也不打直接騎着自行車回家。天很暗,半路就下起了大雨,我被這冰冷的雨打得酒也醒了過來,只覺得身上一陣發冷,渾身濕漉漉的,難受極了。
我跌跌撞撞地拖着鏈條斷了的自行車回家,沒想到兩道鐵門都被鎖得嚴嚴實實。這才想起最近這裡幾戶人家被小偷掃蕩過,母親特意加了這層保險。我身上也沒帶手機和鑰匙,只好氣忿忿地把自行車丟在一邊,摸黑跑向附近幾家商店準備向母親求救。
“你怎麼也不進來躲雨啊!”她急忙把我拉進來,有些氣急敗壞地喊着。手上也忙不迭地準備毛毯和吹風機。我一看見她,腦袋就處於短路狀態,直到自己身上的濕淋淋的衣服被毫不客氣地扒下來,才猛然回過神,想出聲話卻堵在喉嚨里。
我就這麼奇怪地呆在椅子上,濕濕的頭髮被吹風機吹出來的暖風弄得如同颱風過境。我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傻,因為她板著臉眼看就要訓斥我的表情變成了忍俊不禁的笑意。我這才發現原來她笑起來真的挺好看的,給人很溫暖的感覺,滿肚子的委屈和氣憤都被這笑容融化得點滴不剩,讓人不由自主地想振作起來。
她開始問我一些情況,像為什麼會回來這麼遲,你家人又怎麼樣之類的。要是放在往常,我早就對這類侵犯個人隱私的行為忍無可忍地動用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工具——拳頭,來招待那些人了,哪怕是女人我也照打不誤。不知為什麼我只感到高興,就這樣乖乖地坐在那裡任她嘮嘮叨叨。我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每天都有那麼多人願意待在這兒。
忽然有些恍惚起來,將母親的身影和眼前的人重疊起來。我的母親對人一向是冷淡而疏離的,哪怕是我。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是真的不愛我,不是小說中那些口不對心的嚴母,她僅僅是為了以後的生活有着落才費盡心思地培養我、教育我。我很早就斷了對母愛的想念,對別人地媽媽多寵自己的孩子也沒什麼嫉妒之類的想法,因為我從來就沒得到她哪怕是一絲一毫的,發自內心的關愛。她現在養我,所以我以後養她,完全符合美國式的商業原則。
眼前這個人對自己無親無緣,卻這樣費勁心思地照顧自己。
我忽然感到自己身上有了力量,說不清是吹風機的溫度還是她手心殘留的餘溫。
眼睛里好像有什麼東西想流出來,卻因為枯涸而擠不出來。
我鄭重地向這個可敬的女人道謝,吸了吸鼻子,準備向自己的母親打電話。
不僅是她沒有理解過自己,自己又何曾嘗試過了解為自己操勞數十年的親人呢?
我回過頭,老闆娘微笑地看着我,就像母親對一個孩子露出的笑容,溫柔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