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其他人一樣有一位愛他的母親,雖然他並不知道。
他厭惡自己的母親——因為她啞。
母親原來不啞的。
那時侯,他擁有一個幸福的家:一個慈祥的父親,一個溫柔賢惠的母親,再加上一個活潑可愛的他,是一個人人稱羨的家庭。後來不知道怎麼了,父母老是吵架。終於有一天,父親留下了一紙離婚協議書,頭也不回地走了。當夜,母親喝下了農藥,被送到縣裡的大醫院搶救。鄰居大媽把嚇傻的他從漆黑的小屋裡接回了家。一個星期後,當他重新回到那個曾經幸福溫馨的小屋,變得消瘦蒼白的母親只是默默地將熱氣騰騰的飯菜端上飯桌。沒有哭泣,沒有埋怨,連一個簡單的音節也沒有。只因母親啞了——被農藥燒壞了聲帶——從此,啞了。
此後,生活狀況大不如從前——父親帶走了家裡大部分積蓄。他和母親必須得節衣縮食,才能勉強擠出他的學費。母親每日下地幹活,晚上在家幫別人縫縫洗洗,以增加收入。漸漸的,他發現同村人看他的眼光怪怪的,甚至連以前要好的小夥伴都在疏遠他。他怨,他恨,他恨父親的無情,他怨母親的殘疾,是他們讓他在眾人前抬不起頭來,他幾乎每天都會對母親發脾氣,擺臉色。而母親只是默默地承受他的責難,小心的將心傷在眼底藏起來。,關心他從來不變,瘦弱的肩膀硬是扛下家裡大大小小所有的活。
不知不覺,過了十年。他已經是一名高中生了。自從他踏進學校那一天起,就從來沒有在老師同學們面前談論過自己的家庭,也從來沒有讓母親參加過一次學校舉行的家長會——他的自尊讓他害怕,害怕老師同學們因為他的家庭,他的啞母親而看不起他,害怕那沒有見過世面的母親讓他辛苦建立起來的形象毀於一旦。他受夠了。他再也不想被異樣的眼光籠罩。每當同學們談論起自己的家庭時,他總是遠遠地避開,老師同學問起,也總是敷衍過去。他更厭惡母親了——她無法給他一個在同學面前神采飛揚的機會。
一天下午,他放學回家,隨手把搭在肩上的外衣往自己屋裡一丟,一頭鑽進了廚房。他餓了,他知道母親每天都會留四個饅頭放在灶里,給他的——那是母親幫別人做工所得的早飯和中飯。母親總是只喝點兒稀飯,將得到的饅頭留下給他。他揭開了鍋蓋——只有三個!——只有三個?!這時,他看到剛從地里回來的母親,手裡拿着鋤頭,背上背着一捆柴。他鐵青着臉,坐在飯桌旁,冷冷地看着母親輕輕地把鋤頭靠在門后,把柴放在院子的角落,然後走進廚房,看見他,吃驚明顯寫在臉上,他很少停留在廚房裡的,他抓起饅頭后問道:“還有一個饅頭呢?是不是被你吃了?”“不是的,今天……”母親激動地比劃着要解釋,有些泛白的嘴唇一張一合,他猛地將手中的饅頭砸在母親腳下“不要再比劃了,我受夠了!”母親連忙彎腰要拾滾到灶邊的饅頭,他推了母親一把“不准你撿!”母親一下子重心不穩,額頭重重地磕在灶台角上,很大的一個傷口。母親用手捂着,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家門。他憤怒的眼睛看到了從指縫中強擠出來鮮紅的血液,那一剎那,他覺得心被狠狠地榨成一團,很痛,很痛。愧疚把憤怒從他眼裡趕了出去,他獃獃地站在廚房裡,就當年看到倒地不醒的母親時一樣。
幾個小時后,母親回來了,十年來第一次沒有做晚飯,徑直走進房裡。他在無限的愧疚中聽到了母親房裡傳出微弱的低泣聲——母親在十年前就喪失了放聲大哭的權利——她,是啞巴。
他覺得心裡煩悶極了,扭頭走出了家門。他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逛,那一滴滴的血紅不斷在他腦中盤旋,擴大……
憋悶了一天的天空在夜漸深之時,將豆大的雨點向下傾倒,一下一下地敲在已經沉睡的大地上,也一下一下敲打着他愈加煩燥的心。他急急忙忙往家趕。雨愈下愈大,他衝到陳大嫂家的院門下躲雨,他將上衣脫掉,扭干。“媽媽,今天中午我把你幫我做的午飯打翻了——”是陳大嫂5歲的小兒子,“那你不就餓了一下午,怎麼不告訴媽媽呢?”“我沒有挨餓,今天中午村裡的啞媽媽給了我一個饅頭……”他整個人呆了,接下去那母子倆還說了什麼他都聽不到了。他發狂地往家的方向沖。
推開院門,他猛地站住,驚詫地發現站在院子中間的母親!他無言,即使在滂沱大雨中根本無法分辨,他知道,母親在哭泣。
一道閃電劃過哭泣的天空,他看清了母親的臉:如此悲痛欲絕的表情!他看到了母親額上的皺紋和那個被雨水沖刷得發白的傷口。
母親突然跪倒在地上,在雨中,她不停地捶着地面,他的心也被捶得生痛。除了雨聲,隆隆的雷聲,他什麼也聽不見到——沒有嚎啕的哭聲,沒有發泄的喊叫,只是那悲哀苦澀的淚水在控訴,只因,母親是個啞巴。
他定定地站在院前,十年來的點點滴滴一刀一刀地凌遲他的心。記憶的母親沒有流過淚——或者是哀莫大於心死……
猛地,他瘋了似的衝進雨幕,在母親面前跪下,緊緊地抱住已經虛軟的母親“媽!媽!我錯了!真的錯了!你原涼我!原涼我……”雨水領着他眼淚湧出眼眶。
那晚,風雨一直沒停……
三個月後的家長會上,那位總是空着的位子上坐着一位樸素的婦女,臉上掛着一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