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如此普通,普通得甚至讓你給不出一個記住他名字的理由,可就是這些人,毫無徵兆地來到你的世界,然後不着邊際地、瀟洒地淡出你的世界——就像那慢慢沁入我案頭宣紙上的雨滴,一滴、一滴、一滴,悄無聲息地慢慢隱去......
風雨如晦
就像往常一樣,我和這些和我一樣組成人類金字塔最底層的工薪族一起在這個秋風蕭瑟的時節做着永遠重複單調的事情——等地鐵!這是個不為人知的城市,誰也無法一眼鳥瞰出他的全貌,只不過,他的神秘還遠遠不如這些地鐵站旁暗流湍動的人們!而不管是這個你即使居住一輩子,也無法窺探他全貌的城市,還是這些你看不清悲喜的人兒,這個龐大的群體和普通得幾乎可以忽略的每個個體,都在一種嚴謹的秩序之下隨同時光的河流一齊奔向黑暗中的堤口......是的,我們永遠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會是個什麼樣子,這種感覺即美妙又讓人不安——望着地鐵對面正在發傳單的老者,我想,我和他本質上是沒有什麼不同的,他年輕的時候恐怕怎麼也不會想到,在自己花甲之年,還得上街發傳單吧?當然,這種為兒女付出的喜悅,也是他壯年之時萬萬體會不得的!
本來只是像個傀儡一般做着我該做的事,等着即刻到站的地鐵,可誰知就在這充斥着讓人神經麻木的空氣之中,竟然出現了一張深扎我記憶深處的容貌,是她,真的是她,即使讓我們分隔時間長河兩岸近十載,可這是讓我一生都沒有理由忘記的容貌,我怎能平生幾多猶豫?是她,是她,就在對面地鐵,可就在這時,我們的地鐵都到站了,我無法在離她百米之內的地方傾托出我這十年來的思戀!
雞鳴不已
她,我暫且管她叫“晴”,距離上一次和晴見面,還是我們十五歲的時候,也就是那個初中畢業典禮之後,我們便在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之中沒有任何交集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直到前兩年我大學畢業來到這家雜誌社成了這個城市中萬千塵埃中一份子,這十年來,我試着在無數的陌生臉龐中篩濾出這個我朝思暮想的容顏.......可終究被“事與願違”四字打敗!
談起我與晴的相識,還是因為晴的父親!
我幼年之時,父親和母親便離婚了,受到拋棄的我和母親相依為命,那是一個昏暗的年代,我不理解為什麼在這個一直宣揚着“人性”的時代,還會有那麼多身處絕望深谷的人兒!就像我一直知道殺人犯殺人有千萬種理由,可是我始終不理解他們在結束一個鮮活的生命之時態度為何如此堅定!中國人一直都是這樣——大家會對街上誤收了一百元假鈔的阿婆好生相勸許久,可就是沒有一個人挺身而出,如果有那麼一個善意的謊言——“阿婆這錢是真的啊,來來來,不信我和你換一張!”我想,我們中國人便不會在這人心日漸狹隘的幾十年來彎下魯迅先生筆下那中國人的脊樑!
而那個被我視為最昏暗的年代,好似是從孩童開始糜爛開來的!記得那是一個和現在一樣的秋天,一個叫人不好忘記的時節,天空之中依舊雷雨陣陣,陰雨綿綿,我和幾家鄰居的小孩子們在陰雨之下暫且停下的進行中的捉迷藏,來到了“晴”的爸爸,晴阿伯那裡買麥芽糖吃,那個時候是在鄉下,除了零錢以外,還可以拿一些醬油瓶子來換取一些麥芽糖!可當時我的家境,竟窘迫到了一瓶醬油吃幾個月的地步,哪裡還有那麼多醬油瓶供我來換取麥芽糖!
人群之中,其他幾個小夥伴手中都得到了白湛湛的麥芽糖,唯獨我沒有!
記不得是誰開口說了一句——“沒有爸爸的孩子才沒有麥芽糖吃,他沒有爸爸!”對於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我想,這是誰也不能坦然處之的事情,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流下了沒有父親的這三年來的第一次眼淚,一個孩童不可能像幾米那麼樂觀,你只有真的在絕望的深谷里之時,才知道那些所謂的在絕望的深谷里看見最美風景的幾米離你是何等的遙不可及......
也正是在這時,晴阿伯走了過來,一把轟走了那些孩子,我知道阿伯那個時候身體已經很不好了,可他還是用近乎咆哮的聲音對着眼前這些他平時寵愛有加的孩子大聲吼道:
“你們一個個給我聽好了!他不是沒有爸爸!誰說他沒有爸爸了,人家的爸爸是去外地賺錢去了,你們懂什麼?我小的時候我的爸爸也很早就離開了我們家,他就是去外地賺錢去了,後來就回來了,賺了很多錢!以後誰要是再敢說他沒有爸爸,我就再也不給他麥芽糖吃了,我的糖只給聽話的好孩子吃,你們這些心術不正的壞孩子,都滾一邊去!”說了,阿伯竟真的一把轟走了這些孩子,雖然我當時年幼,但我知道,對這些年幼的孩子說出“心術不正”及“滾”這些字眼,在常人看來,似乎也過分了一點。
可我想,普天之下,大概除了我,沒有人可以體會沒有父親的痛苦吧!
說完這些,阿伯在幾十米以外眾多孩子羨艷的目光之下,切下了很大的一塊麥芽糖給我!沒有收取我的一分錢,這對於一個還在讀小學的孩子來說,是何等歡喜的時刻!
往後的日子,不知道是為了吃糖,還是大家真的學好了,沒有人再在阿伯面前戳痛我的舊傷,而我,也一如既往地受着阿伯的恩惠,從十二歲一直到上初中,這一年多來,我吃麥芽糖一直沒有花過一分錢!我那個時候很喜歡吃糖,因為糖是甜的,可以滿足我的一切!
也正是因為麥芽糖,因為阿伯,我才與晴相識,初中三年,我與晴一個學校,雖然不同班,可是因為一年來的麥芽糖的關係,我還是隔三差五地來阿伯家裡送些東西,那個時候受到親戚接濟,我的家境也不想以前那麼差了,送的回禮足夠報答阿伯的麥芽糖了。
只是一直奇怪的是,從那個時候起,阿伯就因為什麼要緊事出門辦事去了,一去就是三年,我都不曾和他再次謀面,當然,也沒有從晴那裡得到什麼消息,知道我們初中畢業,我來到城裡讀高中,不僅沒有再見過阿伯,就連和晴,也斷了聯繫。
既見君子
小時候我喜歡吃糖,是因為糖是甜的,可以滿足我的一切!可現在不行了,因為我知道,糖即使再甜,也掩飾不了我在這個城市之中內心生出的酸楚!
從一個星期前看見晴,一直到現在,我才片刻地感覺到了這個城市中暖陽的暖意!也許,我還可以找到晴,也許,我還可以找到阿伯!找到我在這個城市中可以感受到的最後一星人性的希望!當然,還有一些殷勤!
我想,我是時候花時間好好找晴了!為了延續上次以“父親”為論文題材而得到的輝煌,這次的專欄花了我整整一個星期,辛苦是必然的,可它也為我贏來了不少榮譽,讓我在文壇站穩了腳跟,眼看這論文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了,也算是對我辛苦工作最大的慰藉了!
而關於晴,我唯一的線索便是那個地鐵站!老天讓晴毫無徵兆地出現過我的眼前,也同樣毫無徵兆地離開了我的世界,我想,很多事情,我還是可以努力的,譬如,晴的蹤跡......
為了找到晴,我來到了Y站的地鐵,也就是上次晴出現的那個位置,我向雜誌社的主編申請換了一個星期的晚班,依然是上次看見晴的那個時間段,面對着自己為之所動的東西,和芸芸眾生一樣,除了等待,我別無他法。
你不會相信,上天不會白白接受你的殷勤的,他不會讓你的付出付之東流,就像他不會讓身後有着一家老小的農夫年年沒有收成一樣,這模稜兩可的道理,是我再次在這裡見到晴的時候明哲的。
是的,當晴的半邊臉出現在地鐵的那一剎那,我悸動不已的心兒方才得到了片刻的寧靜。
“晴!你還記得我嗎?是我啊晴!”我甚至激動得還來不及向晴介紹我的名字,就迫不及待地湊到了這個瞬間花容失色的女子跟前,這短短的十幾秒鐘之內,可是寄託了我這十年來朝思暮想的期盼啊!
“你是......是你啊!哎呀,真的是你,十年了,你還記得我啊!真沒有想到,都十年了,我們竟然還可以在這裡相遇!”帶着和我幾乎同等頻率的驚詫,晴在這茫茫人海中竟然不假思索地認出了我,難道這還不算上天對我最大的眷顧嗎?
“今天還用上班嗎?你現在是在哪裡上班啊?是幹嘛的啊,要不我們現在去吃個飯吧怎麼樣?”這幾個簡單地近乎客套的問題,想必也不是那些心谷幽蘭之人可以信口吐納的吧!
“沒關係,上班的事可以請假嘛!不過,你看今天還下着雨呢,我看我們就到我的家裡去吧,我請你吃飯!”
“不行不行,怎麼能讓你請我吃飯,我家離這裡很近,去我家吧!”任何一個男人聽到女人說出“請客”這等字眼,想必是再豁達之人,也沒有勇氣面若平湖吧!
在去往我家的路上這是幾分鐘之內,我和晴相互交換了多年來個人的信息,得知晴後來的學習依舊和以前一樣優秀,毫無懸念地相繼進入了一本高校、大學,更讓人驚訝的是,她竟然和我一樣,也找了雜誌社的編輯這個工作,這倒是讓人平的生出了幾分疑惑——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生活會像此刻一般,如此優雅從容地書寫着......上天為什麼會如此眷顧我,讓我在今天第一天的守株待兔時就遇見了晴?為什麼晴會和我是一樣的工作?她心中也有着時刻不能釋懷的悠遠綿長嗎?
我想有時候,答案並沒有那麼的重要!就像昔日晴阿伯給我麥芽糖一樣,他並不在乎多年後我是否會拼盡家私來報答他做的一切。說起晴阿伯,在現在與晴的交談中,這卻是她一直避而不答的話題,這種種的疑慮,倒沒有那麼讓人容易放下掉空的心兒了。
但這確實是我這十年來最為舒心的一天了,我在廚房做飯,望着電腦桌前欣賞我多年來寫作作品的晴,在這個空蕩地讓人窒息的城市之內,何嘗不能體會“悠然自得”這四個字賦予特定人群的平凡定義呢。
我憧憬着無數個晨光微露,鳥聲入簾的日始,可以和晴......不必如此奢望,只要可以遠遠地看着晴睡眼朦朧的迷人樣子我就很滿足了,我相信,這份單純的希冀,也是晴阿伯翹首以盼的吧。
雲胡不喜
有些人如此普通,普通得甚至讓你給不出一個記住他名字的理由,可就是這些人,毫無徵兆地來到你的世界,然後不着邊際地、瀟洒地淡出你的世界——就像那慢慢沁入我案頭宣紙上的雨滴,一滴、一滴、一滴,悄無聲息地慢慢隱去......
第二天早上,陪伴我起床的,當然不是睡眼朦朧的晴,而是晴發來的一份Email:
“對不起!希望這人世間最為簡單的三個字可以替我贖清對你的所有罪惡!在這裡,我要向你坦露所有的罪惡——首先,我們兩個並不是不期而遇、失散多年的摯友!我確實是X雜誌社的編輯,和你一樣,除了有滿腔呼之欲出的思緒,做這個編輯,我更是為了可以在這個廣闊的平台之上,傾托出自己一點關於父親的可憐的回憶!而關於和你的‘不期而遇’,其實都是我花了一個星期準備的精心安排!你應該還記得吧!我們上初中后,你便不曾見過我的父親了,他並不是去遠方辦事了,而是因為肺癌去了一個離我們更加遙遠的地方了,我的爺爺,也就是我父親的父親,在我父親還沒有出生的時候便拋棄了我的奶奶和父親,這也是為什麼我父親疼愛你甚至勝過愛我,所謂的同病相憐也不過如此了!而這份對父親遙不可及的距離感,就是在那一刻,出現在了我的世界里!我唯有以自己最酣暢的寫作方式,才足以傾散內心的陰鬱。可是,我所有以父親為題材的文章,竟然都比不起你隨性的一揮即就!你的那篇論文在文壇確實也引起了不小的風波,裡面的故事是你和我父親的故事吧?如果這篇論文是以我的名義發表的,該是對我父親在天之靈的最大慰藉了吧?即使只有後半篇也罷了!請你原諒我,我想,普天之下,大概除了我,沒有人可以體會沒有父親的痛苦吧!所以,以我的名義發表這篇論文,該是最合適的,天地良心,我沒有任何私念,你可以對我進行任何的報復,唯獨保留我對父親可憐的一丁點回憶,讓我成為你那上半篇論文唯一的追溯者!最後,再次奉上那簡單得你近乎無視的三個字眼——對不起!”
我想,晴應該沒有考慮過我也是這普天之下“最”了解父親的人吧!
事情就這樣無疾而終,我沒有再對那半篇論文做出任何後續,也沒有得到晴的任何消息,包括那點可憐的聯繫方式,也就此斷了。
一個月以後,我照常的來到這個被精心策劃過不期而遇的地鐵站等地鐵,做着簡單的工作、平凡的個體,體會着我無法預料的風雲變幻、物是人非......
直到陰雨綿綿的中午主編向我遞來一杯熱咖啡和一份X雜誌社的當期雜誌:
“你這樣做事可是不對啊!我叫你交論文的下半篇你說什麼想把機會留給別的對父親有着深刻眷戀的人,可你卻向X雜誌社投稿,這下好了,人家這個月的風頭大了!是不是你對工資有意見,沒關係,我們再商量商量!”
我接過雜誌木訥了半晌!
拿起咖啡微微抿了兩口!一股久違的暖意湧上心頭。不管怎樣,我還是無法預料這世間的一切。不知道下一刻誰還會來,誰還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