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秋節將近,與妻子說好去濟寧看望二姐,即將動身的前一天晚上,我給二姐打了個電話想要知會她一聲,不想二姐在電話那頭說:“你們不要來了,過幾天我去。”二姐要來走娘家,我決定“讓”着她,因為我們居住的城市之間雖非千里迢迢,卻也隔省跨縣,來往一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父母都是八十多歲的耄耋老人,還都健在,二姐要來,我不能不“讓”她。
妻子已經請過了假,而她能請下一次假又是那麼難,幾乎難於上青天。“唉,要不,我就去上班?”妻子的臉上寫着失望和遺憾。我反對:上什麼班?好不容易請個假,在家休息唄。妻子說在家休息沒意思,要我帶她出去玩玩,這個我倒沒反對,可是就一天時間能跑哪裡去玩呢?下南陽吧,我拍板作出決定。就這樣,本沒有去游南陽島打算的,卻說去就去了。
二
南四湖(微山湖)最北部那片偌大的水域叫南陽湖,南陽湖上有座形如琵琶的人工小島叫南陽島,南陽島上有座水彩畫般美好的袖珍小鎮叫南陽鎮。南陽鎮雖小,但在歷史上卻赫赫有名,與揚州、鎮江、夏鎮(微山縣駐地)共享“古運河畔四名鎮”之尊榮。巨龍似的京杭大運河自北向南迤邐而行出了濟寧州一頭扎進煙波浩渺的南陽湖裡,堪堪從南陽島中間穿行而過將南陽小鎮分為東西兩半,恰恰南陽湖又獨佔地處京杭大運河中間位置的先天“地利”,在漕運興盛的歷史時代南陽鎮當仁不讓的成為物品集散的重要碼頭和商賈雲集的繁盛商埠,就連屢下江南的康熙、乾隆皇帝每每經此也都情不自已棄舟登岸要一覽小鎮風情。至今,南陽鎮還保留着滄桑古樸的歷史風貌和彌足珍貴的康乾遺迹。而這些不可多得的人文遺迹連同南陽島得天獨厚的“以為是江南”的水鄉風光使南陽小鎮自然而然成為了四方遊客心嚮往之的旅遊目的地之一。
南陽鎮的行政區劃隸屬山東省微山縣,但地理位置卻極近山東魚台縣城(曾隸屬魚台縣),出魚台縣城向北大約十華里到東渡口,然後乘船,半小時航程即可到達南陽碼頭。
三
金風送爽的農曆八月,是很適合旅遊的。
我和妻子去南陽島正是農曆的八月初三。一早出發,來到東渡口才八點剛過,碼頭上並排泊着好幾條渡船,其中一條渡船正在忙碌着往上面裝蔬菜。
東渡口碼頭相當簡易,一道石砌堤岸,一個小停車場,其他再無別的像樣的設施。由於流域內長時間乾旱少雨,湖水水位低了許多,上船的話必須走下好幾級台階。台階是用亂毛石臨時搭建而成,簡陋、逼仄,僅容一人上下,而且搖搖晃晃隨時都可能倒掉。
我和妻子小小心心的上了船,又小小心心的下到了船艙里,但更多的乘客並沒有像我們一樣鑽進船艙,他們該是老乘客,有的在船頭席地一坐,有的乾脆就在船尾站着。我和妻子是不敢在船頭或是船尾逗留的,因為我們是新乘客,尤其妻子,這次乘船對她而言可是老和尚娶媳婦兒——生平頭一遭。
船艙里幾無乘客,我和妻子找了個略微靠前的位子坐下來。隨後一家祖孫四口坐在了我們前面,四口裡面一位五十多歲的農婦、一位孕婦、兩個四五歲的女孩。我們的前面只有兩個座位,孕婦坐了一個,兩個孩子擠坐了一個,農婦則順手拿了個馬扎子坐下。接着,船主就過來收船錢了,每人五元,我這才注意到後面的座位上已經坐了一些人,但還有空位子。
船主向那一家四口只收了兩個人的船錢,兩個孩子還小,貌似還不到買票的年齡。但船主一出艙,後邊有人笑着說話了:“前幾天有人坐船,也帶着這麼大兩個孩子,一直問要不要交錢。船主看看再看看,說收五塊錢吧,那人就多交了五塊錢。”兩個孩子正在座位上嬉鬧,農婦嚇唬道:“再不老實,人家來收你船錢。”兩個孩子立時老實了。船開動的時候,一個小女孩又絮絮的說起話來,另一個小女孩立刻趴在她的耳朵上,用手捂着嘴小聲提醒道:“甭吱聲,人家聽見來收你錢。”那小女孩果然不說話了。
我的故鄉在湖西十幾里的地方,村后那條小河就通向南四湖的昭陽湖,如果不要求太精確,我應算是喝着南四湖的湖水長大的。所以,當船行了兩三分鐘之後,轉動的螺旋槳將水底的泥腥味、草腥味持續不斷的送進我的鼻孔,我竟感到說不出的熟悉和親切,一連深深地呼吸了好幾大口。
妻子明顯不適應水上的航行,她忽然說:“我頭暈。”“是暈船嗎?”我首先想到了妻子可能是暈船,一時無措起來。“不怕不怕。”農婦微笑着迴轉頭,“你把頭伸出去,往前邊看,往遠處看,一會就過來了。”妻子照做了,效果果然好,五六分鐘后問妻子感覺如何,妻子神情輕鬆的說:“好了。”
不時有迎面駛來的渡船喧囂而過,我看到無論男女乘客,差不多都在船艙前後坐着或站着,他們目視遠方,談笑自若,任湖風浮掠着他們的頭髮,愈發顯得氣定神閑,悠然自得。
我不覺心癢,站起來想走出船艙去,但我又猶豫着坐下。我不是怕到了艙外一個立足不穩跌落水裡餵了湖裡的王八,在河邊長大的我生來就不怕水,我顧慮的更不是掉下去當眾上演濕身秀而是爬上來卻找不到地方晾衣裳。
四
從開船到南陽碼頭正好半小時時間。
碼頭上有公廁,我問妻子要不要去,妻子搖頭,於是我們順着小巷往裡走,一個轉彎就進入了南陽鎮的正街。小鎮的正街既不寬闊更不敞亮,它窄狹、擁擠而彎曲,石板鋪路,沿街均為兩層小樓或平房,青灰色仿古建築,小樓的上層都努力而誇張的往街心“擴張”着,像是在向來客詮釋傳說中的所謂“晴天不見日,雨天不漏水”。
門店一個挨一個,賣吃的,賣玩的,賣南四湖特產的,賣手工藝品的……給人的印象小街就是一個頗為成熟的旅遊街市。可是,順着小街走了一小段,我感覺出它與別處旅遊街市的不同了,就是一點都不感覺嘈雜,既不聞商家小販的不遺餘力叫賣,也不聞南腔北調的歇斯底里喧嚷,但小街上明明已經熙來攘往摩肩接踵人滿為患。
“怎麼吃點早飯?”我對妻子說。已經九點多了,我們還沒吃早飯。妻子說:“不忙,要吃就吃點特色。”於是我們沿着小街往深處走,可萬沒想到小街是如此之小,還沒走過癮眼看到頭了。正有個小巷通往古運河。“看古運河去,那裡應該有吃的。”我說。
出了巷子就是古運河。站在一個河埠頭,我看看此岸又望望彼岸,河岸一律青石壘砌,整齊劃一卻也毫無特色,低頭看看運河水,那河水色烏而微渾,完全沒有想象中的清澈清亮,堤上也未尋見意念中蓊鬱的隋柳的倩影……我不免心生些許失望。
還令我失望的是沿河沒有做買賣的,在這裡我們買不到吃的。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我和妻子就沿着古運河堤往外走。古運河堤上比小街敞亮多了,一條還算寬闊的石板路,遠水的一邊是一排排古運河人家的青磚房屋,近水的一邊則種滿了莊稼,有大豆、芝麻等,也有的種了白菜或別的瓜蔬。
一位中年婦女在翻曬已經曬到半乾的荷葉。荷葉對摺後葉背向外,這荷葉就被“粗加工”成為一個個淺綠色的半圓。中年婦女認真而專註的把一個個將干未乾的淺綠半圓一順頭鋪擺在這古運河的堤上,那堤上就給她寫出了一行行淺綠色的整齊的詩句,而且那詩句還散發出來淡淡的隱隱的荷香。中年婦女當然是沒有意識到她是在古運河上寫詩的,但站在她身側的我卻非要一廂情願的這麼認為不可。我拿出相機給正在躬身寫詩的中年婦女以及她的詩作拍照,女詩人竟絲毫不為所動,頭也不抬,更不忸怩做作,只是低頭做她的詩,很有些寵辱不驚的方家風範,也許這事她見得多了早就見怪不怪了吧。這應是我來古運河上最大的收穫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再沒有什麼新發現,於是通過一條窄小衚衕拐回了小街,但我並不願意沿着小街往回走,在一個街岔口我們走向了小街的另一面。走着走着,抬頭髮現進入了菜市場,一時內急,轉悠了一小圈卻沒找到廁所,問,答曰只在碼頭有。再走,來到中心幼兒園,仍無廁所,這時候我真後悔初上碼頭時為何不先如廁了。
就這麼糊裡糊塗遊了一圈,看看時間,耗費了將近一個小時。
五
再次進入小街,有點兒飢餓難耐。先吃飯再說。於是,我們進入一家小餐館。是一家夫妻小店,看樣子該是房子的主人自家幹起來的。
女老闆正在洗碗,看着我們進了店卻沒有任何反應,這讓我差點誤認她做打工嫂。“老闆呢?”我疑惑的問了一句。“來了。”女老闆答應一聲,走過來,“吃飯嗎?先坐下。”“你是老闆?”我打量着女老闆。女老闆在圍裙上擦着手:“是的。”“有菜譜嗎?”“有啊。”女老闆急忙找來菜譜。
“甭管早晚了,點兩個菜,正兒八經吃一頓吧。”妻子坐下,翻着菜譜提議說。“有啥特色嗎?”我問女老闆。“特色就是魚——燒個烏魚(即烏鱧,亦稱黑魚)吧,剛逮上來的,活鮮呢。”女老闆說。妻子搖搖頭:“我不喜歡吃,我再找找。”女老闆推介說:“那就燒個魚丸湯……”一語未了,正在旁桌吃飯的一位中年人說話了:“魚丸湯好啊!嘖,我就要了一個魚丸湯。”中年人像是要增加些說服力,看着我們:“在南陽街上,魚丸湯就這家燒的好,我就是本地的,有機會就來這裡喝魚丸湯。”妻子把菜譜一合:“那就來盆魚丸湯吧。”
我們要了瓶啤酒,又炒了個菜,妻子自嘲的口氣:“就一個菜吧,簡省點,省了錢好給兒子買房子。”有賢妻若此,我自然一百個願意。
我問女老闆有什麼主食,女老闆說沒主食,外邊什麼都有賣,想吃什麼自己可以隨時到外邊買。我要女老闆跑趟腿去買燒餅,女老闆不推辭,轉眼給買了回來。
魚丸湯燒好了,妻子嘗了一口,隨即贊了一聲好,接着就說:“這魚丸湯還真貨真價實,比咱們那兒的強多了——咱們那裡的魚丸湯亂七八糟啥都有,這裡面可是清一色的魚丸啊!”
六
出來小餐館沒幾步,一位膚色黝黑的大姐在後面追着:“兄弟,下湖吧?下湖看荷花採蓮蓬去!”妻子拉我走,我不走,回頭問:“多少錢?”“四十塊錢。”大姐說。見我遲疑,大姐又說:“都是這價錢,你們要去,三十也行。這是我今天頭一樁買賣,咱盡量做成,我圖個利市……”妻子拉我:“走吧,咱不去。”大姐說:“你們要去,二十五也成,這頭一樁買賣我可真不想跑了。”我笑着砍個價:“既然你是頭一樁買賣,我成全你,那就二十吧。”又走上來兩個婦女七嘴八舌地說:“都是四十的價,三十就真是想做你這個買賣了,更不要說二十五了。”
大姐稍頓一頓:“二十就二十吧,我就算圖個利市。”
跟着大姐橫豎走了幾個衚衕,來到湖邊她家泊船的地方。大姐到家裡扛着兩片槳出來,到船上架好了,一面說著安全第一一面把我和妻子接下船,說聲坐好了,槳聲啵啵,小船沿着並不規則但還算分明的水道穩穩地緩緩地駛向湖心去。
湖水很清很清,坐在船上能清晰的看的見水底橫斜的水草。
我們很快就置身在無邊的芙蓉國里了。水道兩邊密生的荷葉高高地擎着,怎麼都望不到邊。這些翠碧的精靈宛若無數綠衣仙子在你眼前楚楚的站立着,微風拂過,她們款款的搖擺着身姿,裊裊娜娜的起着舞蹈,愈發生出千般嬌媚、萬種風情來。而更能勾起人們無限遐思的還應是點綴在無邊翠碧中的數不盡的粉紅色嬌艷的荷花、綠玉般玲瓏的蓮蓬。
小船驀地轉進水道旁的芙蓉浦。還未等我和妻子做出反應,大姐說:“看到沒,那裡有個大蓮蓬,趕緊采了走,這是人家包下的,給人看見會咋呼的。”我們看到了大姐說的那個大蓮蓬,可是小船搖擺,我和妻子都不敢采,大姐說:“你們坐穩當了,我來。”說著,卸下一支槳,小心的來到船頭,伸出槳去把蓮蓬一下勾過來我伸手采了。恰於此時,遠處有吆喝聲傳來,大姐說:“既然看見了,咱也不怕了。這有一朵蓮花開的正好,我采了給妹妹拿着照個相,可好?”大姐把蓮花遞到妻子手裡,又采了個特大的荷葉:“妹妹等着,要照相我給你做個造型,可好看了。”她熟練地把荷葉挖了個圓洞,不由分說把荷葉套在妻子的脖子上,又把挖下的部分往妻子頭上一戴:“成了,照個相看看,好看不。”我打開相機給妻子拍了個精美造型的“小妹妹坐船頭”。
繼續往湖心走,大姐的話匣子打開了。大姐很健談,說了許多湖裡人的生產和生活,特別提到湖上最不可缺少的交通工具——船,真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大姐嘴也甜,兄弟長妹妹短,聽了感覺很親乎,令我不由自主改了口直呼其為大姐。大姐還一再提起船錢的事,說要不是看着兄弟妹妹想下湖,說啥二十塊錢也不行,又說錢多錢少不重要,只要玩的高興玩的開心就好。其實,我也感覺二十塊錢確實不多,就表態說:“大姐,你放心,玩的好了我給你加錢。”
到了一個土檯子,大姐把小船靠上去:“下一次湖不容易,在上邊照幾張照片吧。”我和妻子跳下船,大姐把船纜好,隨即上到土台上來。土台上雜草叢生,四周荷葉林立。大姐看着我給妻子照了幾張照片,格外熱情的說:“兄弟,你等着,我也給你做個造型,你也照幾張照片留個紀念。”大姐說著就忙着采荷葉,我說:“你可不要給我做日本鬼子的牛逼帽!”牛逼帽是我少小時代玩打仗的必要道具,我熟悉的很,戴上它照相,形象實在不敢恭維。大姐要做的正是牛逼帽,聽見我說,立刻改了,改成了和妻子一模一樣的裝束。妻子提議要大姐幫忙給我們照個合影,可是大姐怎麼都不肯:“俺是鄉下人,啥都沒見過,可不會給人照相。”我選好角度,調好距離,端着相機向大姐面授機宜:“不難,這個手拿穩當了,這個手在這裡摁一下就好了。”大姐照辦了,試着拍了一張,居然沒拍到人,我又進行了“指點”,一連拍了七八張,總算拍了一張還算滿意的照片。我要給大姐拍一張照片:“我給你拍一張吧,發到網上,到晚上你就能看到了。”大姐嚇的扭過臉,搖着手道:“俺可不要拍,俺家也沒電腦,這哪能跟你們城市裡比!”大姐又給我們采了幾個蓮蓬,然後我們上船,小船繼續向湖裡進發。
七
進入了一大片空曠的水域,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低頭,綠瑩瑩的湖水漾着清漪;遠望,水光瀲灧而明麗;再放眼,但見湖天同色,天幕就像微皺着整個兒鋪在了湖面上……舟行湖上,穩穩地,輕輕悄悄地,給人的感覺不是在划行而是在悠悠然滑行。微波輕吻着船舷,發出汩汩的輕響,那麼溫婉有情,宛若久未謀面的情人擁吻時發自喉嚨深處的私語……
“這裡水深,可要坐穩當了,安全第一喲。”正在浮想聯翩,大姐的一句提醒把我拉回到現實中。“那邊有菱角秧,過去看看能不能採到菱角。”說話之間,大姐已經把小船劃到了“那邊”。大姐停下划槳,順手從水裡撈起幾株菱角秧,看了看又扔回水裡:“還不行——野生的倒是能吃了。”我想起一個問題來:“菱角花是什麼顏色?”“白色的。”大姐說。“有沒有黃色的?”“黃色的是(荇菜)……就是這一種。”大姐又撈起一株荇菜的秧子,指着上面的一朵小黃花,“看,這花是黃色的。”
我們並沒有在深水區逗留太久,這主要是從安全的角度考慮。我們決定返回。
返回的途中,大姐一直在說,她指着那些凋零未久以及正在盛開着的荷花不無惋惜地說:“季節不行了,這些蓮蓬註定是供不成的了。”我也感到很是惋惜:“這麼多供不成的蓮蓬,浪費了多可惜,有沒有辦法深加工一下……”大姐不等我說完:“這東西又不能吃,加工它幹啥?”我的想法是將註定供不成的蓮蓬尚幼嫩的時候採下來深加工成蜜餞果(蓮)脯,肯定是別具特色的風味食品,大姐既然如此說我就沒再說出口。
我們自然聊到了采藕的事,在深水裡采藕對於妻子而言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不過對我來說一點兒也不神秘。在深水裡采藕的事我小時候見的多了,采藕人穿了皮叉下到深水裡用腳把藕采出來,之後用細竹竿綁着的鐵鉤子將藕鉤出水面。大姐說,現在采藕還是以前那個老法子。
我們還聊到了小鎮上隨處可見的晾曬的荷葉。大姐說,荷葉的用處有很多:荷葉雞、荷葉鴨等都離不了干荷葉;還能做荷葉茶,將采來的鮮荷葉洗凈晒乾,然後去蒸,蒸透再晾乾,切絲包裝即成。大姐說荷葉茶能防暑降溫、清熱去火、清心明目,賣的可好了。“干荷葉能賣多少錢一斤?”“兩三毛錢一斤。”大姐說,“蓮葉能賣錢,蓮梃(荷梗)也有用,再過一段時間,哪家不都成捆成捆的割蓮梃?晒乾了燒鍋。”藕能賣錢,蓮蓬能賣錢,荷葉能賣錢,荷花能觀賞,連貌似無用的蓮梃也能晒乾燒鍋(其實還能入葯),蓮的全身都是寶啊!
大姐好像有一肚子話總聊不完,但是,她沒機會聊了,我們到岸了。我多付給大姐五塊錢船錢,大姐沒虛辭,高興地接過。告別大姐與妻沿着衚衕走,我們竟一直走到了人家的當院里,急忙退出來,惶惑間,聽見大姐在那邊喊:“走不出去了?過來,我帶你們走。”
嗬!五塊錢還真是沒白給,就當是帶路錢吧。
大姐輾轉把我們帶到了開始的地方,這算是又遊了一遭。
八
來南陽島之前,我曾做了一番功課的。我有一部長篇,其中一章剛剛寫到南陽鎮上發生的故事。為了小說的情節不太失真,我專門就南陽鎮向父親討教過多次。父親年輕的時候經常到南陽鎮做小買賣,對那裡的人情世故摸的很清。可惜父親是大老粗,不識字,並不了解相關的歷史人文掌故,而且他所知道的都是至少三四十年之前的舊事,現在的情況卻是一無所知。好在網絡給我提供了莫大的方便,使我這個“秀才”足不出戶就已熟知了南陽之事。
南陽古鎮上歷史遺迹頗多,但我最想看的還是禹王廟遺址上的幾塊殘碑,因為我一直認為碑雖殘卻是南陽鎮浮沉興衰的最好見證,也最能說明南陽鎮歷史的悠久及曾經的輝煌榮耀。禹王廟遺址在一座破舊大院落里,與南陽鎮中學同進同出,在一位土著的指點下,我和妻子很容易就找到了那裡。院子里遍地蕪蔓,一片狼藉,高草沒膝,甚是荒涼凄冷。院子中間一條石板路通向教學樓,石板路右側的半個院子里亂七八糟的堆放着許多石磙、石磨、石槽之類的石器,近了才發現它們都是些老古董,有的少角無棱,有的已經斷殘,還有幾個老古董從未見過並不認識。與古董堆的散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並排而立的三個巨大龜馱碑,旁近另有一隻巨龜靜靜的伏在當地,身上空空如也,巨碑卻是不知所之。三塊石碑屬中間的那塊最巨,但也唯獨它嚴重斷殘,參差嵯峨的立在一起,畫面極不相諧。我變換角度給它們拍了幾張全家福,然後靠近去逐個觀看碑上的碑刻,可惜前面兩塊碑刻年代太過久遠,上面的文字經千百年風雨剝蝕幾近泯滅,一個字都未認出。最後那塊石碑相對晚些,是明碑,依稀可辨有“萬曆”“魚台縣正堂”等文字。
離開禹王廟遺址,再想去看的就是康乾二帝南巡途徑南陽鎮下榻用膳的所謂下榻處和御宴房。正有一輛遊覽車拉着滿滿的一車遊客緩緩駛過,導遊坐在遊覽車的最前排正顧左右而滔滔不絕的解說。我和妻子就順着遊覽車去的方向走,沿途相繼看到了當年“關公渡河處”、皇帝登岸處、馬宅老房子,再走就到了皇帝的下榻處了。
當年皇帝小住南陽下榻在當地最大的望族馬家,馬家的先祖是東漢最著名的伏波將軍馬援,馬家在古運河畔建有一處宅院,先後被康乾二帝選定為駐蹕之所。豪宅主人也挺出息,乾隆年間先後出了父子孫三代文武舉人,皇帝因此御敕在馬宅門側樹立三面旗幟,要求文官過此門下轎、武官過此門下馬,馬家一時榮耀至極。皇帝下榻處現在看起來並沒什麼了不起之處,不過一個青磚小瓦的高牆院落,莫說與當今之下的土豪巨宅官宦豪邸沒法相提並論,就是與普通百姓家新蓋的大房子相比恐怕也是小巫見大巫了。不過,話說回來,馬家的這處宅院在當時的南陽鎮肯定是無出其右的豪宅,不然斷不會能入了康乾二帝的龍眼。
皇帝下榻處對過有個供遊人憩息的廊亭,廊亭一端的座位上有人坐着,緊靠廊亭停放着幾輛三輪電動車,車廂上都有自做的車棚。我和妻子走到廊亭的另一端坐下休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開着一輛電動三輪車靠過來:“坐車嗎?遊覽車。不貴。”我笑着說我們就是出來走走的,不坐車,那人就沒再糾纏,也沒開了車就走,而是坐在車上與我對了面聊起來,問我都去了哪些地方,還有什麼地方想去。我正有一個疑問:“御宴房在哪裡?”男子往我們走過來的方向一指:“在裡面啊!”“我剛從裡面來,怎麼沒見到?”男子笑了:“改成賣東西的了,那是你沒注意,回頭你就知道了。”
九
御宴房改成賣東西的了,但我還是順利地找到了它。御宴房的牆上鑲着一塊精緻的小牌子,上面有漢、英、韓三種文字的簡短介紹:康熙皇帝下江南途徑南陽下榻時,曾在此吃了一頓滿漢全席,對菜肴讚不絕口,由此佳話,後人稱之為“御宴房”。
御宴房改成了商店,還給它另起了名字,門楣上掛了個木牌匾。木牌匾挺新,上面還掛着紅稠布,像似開業不久的。正要進一步抵近觀察,妻子拽着我走到鄰家門店。“還有蒲扇嗎?”妻子問女店主。女店主走出來,指着攤子:“有啊,那不是?”剛才從此經過的時候,妻子相中了這家的蒲扇,當時就要買一把回家給父親,讓他懷懷舊。我沒有讓妻子馬上買,說買了還得拿着,費事,等走回來再買不晚。現在走回來了,妻子還一直記着。我心裡倒是暗笑自己的呆愚,剛才過去的時候曾在此店逗留多時,居然沒有發現與之毗鄰的正是的苦尋未得的御宴房,是有眼無珠,還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妻子挑了把蒲扇,然後跟女店主講價錢。蒲扇十塊錢一把,女店主讓了一塊錢。抬腳要走,妻子的眼睛盯着桶里的青皮不動了:“有咸青皮嗎?”“有。”女店主說,“要生的熟的?”“當然要生的。”妻子不假思索。“生的在這兒……要多少?”女店主指着蛋體上糊滿黃棕色新鮮泥巴的一大盆鴨蛋說。“怎麼是這樣的?”妻子皺着眉頭問。女店主解釋說:“這是鹽泥,要煮的時候一洗就掉的。”價錢沒得商量,一塊二一個,妻子要了五十個。女店主親自下手往塑料袋裡裝蛋,妻子不住的讚歎:“哎呀,真大,個真大!”女店主一邊裝蛋一邊數數,裝夠了,自賣自誇道:“在這兒買青皮,你就放心吧——保準兒個個通紅通紅的蛋黃,個個滋兒滋兒淌油兒。”
妻子像是買了個大便宜,離開商店直發感慨:“知道咱那邊超市怎麼賣的嗎?一盒才二十個,賣七十多塊錢呢!”走了好遠了,妻子還要回去再買,我說:“你算了吧!買回來你自己扛着?”
來到燒餅店門口,妻子又站住了:“這兒的燒餅真好吃,買兩個帶着。”在飯店喝魚丸湯的時候,餐館的女老闆幫着買了個燒餅,燒餅又大又香又酥脆,很合妻子的胃口,妻子非要買兩個帶回家。
我沒有在旅遊區購物的習慣,但到此時止,我和妻子都已經不再空手,也算打破了我堅持已久的旅遊不購物的慣例了。是因為這裡的價格公道、價廉物美嗎?
十
想去的地方去了,想買的東西買了,既然已經功德圓滿,那就打道回府吧。
我和妻子樂顛顛的剛拐進去往碼頭的衚衕,跟一位迎面走來的大哥差點撞上,大哥急忙往邊上一讓:“你們坐船的嗎?正有船要開走,快點兒,興許還能趕上。”
我沒有來的及向大哥道謝,招呼妻子一聲就是一陣疾走,待我們急急地上了船尚未站穩腳跟,渡船已經離岸好幾公尺了。
看看時間,還不到午後一點。
十一
從登上南陽島到離開南陽碼頭,包括吃飯在內,在南陽島整個的遊程,滿算也就四個小時時間。四個小時時間對於旅遊者來說只能算是短暫。不過,因為這次南陽島之游是在金秋八月,而金秋之所以謂之金秋是因為這是一個收穫的季節。所以,此次南陽島金秋之旅,於我,儘管時間短暫但收穫卻不可謂不豐:
一條小木船讓我收穫了小島的質樸,一盆魚丸湯讓我收穫了小島的實在,一箱咸青皮讓我收穫了小島的公道,一句“有船要開走”讓我收穫了小島的厚道,一橫一豎兩條小街讓我收穫了小島的嫻靜和安詳……
我還在古運河畔收穫了詩情,在芙蓉浦里收穫了浪漫,在禹王廟碑前收穫了感喟,在御宴房和皇帝下榻處門外收穫了有關滄桑興替的不盡思索……
而在所有的收穫裡面最重的收穫卻是那把蒲扇,它讓我收穫了妻子比黃金還要貴重的一顆孝心。
妻子的收穫也蠻大的。當渡船就要開到東渡口的時候,妻子還在熟睡,她嘴角泛起的甜美笑意明明白白告訴我:她收穫的不是疲勞,是滿足和滿意。
2014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