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燈
九義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
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黃庭堅《寄黃幾復》
深秋季節天多陰雨,傍晚來臨,雲層又重了幾分。晚風蕭瑟中眼前的落葉似乎更多了,天地間都被紅的、黃的、黑的顏色充斥,路上行人的腳步快了許多,象遠行歸來的遊子,恨不得一腳踏進家的大門。我站在六樓的窗前,看着遠處樓上的燈一盞盞亮了起來,想起了許多往事,頗多感慨。特別是想到一些遠在他鄉的友人,心裡有幾分溫暖、幾分思念,“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不知朋友們還過得好嗎?
二十多年前我剛從西北師大畢業,被分配到家鄉的一所利用廣播和電視教學的成人學校教書。學校只有四畝地大小,有一棟四層的教學樓,靠大門是一排平房,我就住在進門右手的第三間。教學工作很輕鬆,每周只上四節課,其餘時間基本都是和同學朋友玩,看書學習的次數很少,至今想來多有遺憾。一起玩的朋友中有一位來自外縣的周君,年齡和我差不多,他在我們縣城一所小學當老師,因為和我一樣也喜歡文學,而且都是單身,我們才走的比較近。
周君是一個少言而性格溫和的人。他個頭不高,微胖,其貌不揚,但交往多了,總給人一種溫暖放心的感覺。和他在一起你什麼都可以說,他總是笑眯眯地聽着,不過多發表意見。你如果有事要他幫忙,只需打聲招呼,他即使自己有很重要的工作,也要來幫你把事辦妥。我們剛認識時,他最喜歡乾的事就是練書法。一間不大的房子,既是宿舍也是辦公室,進門靠窗的地方擺着一張殘破的桌子,上面鋪上墊毯,放了筆墨紙硯。我每次去看到他都在練字,我進門時他只抬頭輕輕一笑,接着有進入他的境界,直到一張紙寫完,才讓我看看他的字有沒有進步。其實我是不太懂字的好壞的,直到今天雖然參觀了很多書法展覽,我還是不太懂字的好壞的。對他字的評價是沒有的,但卻不忘搞破壞,抓起他愛如珍寶的毛筆就揮毫潑墨起來,一會兒數張紙就被我浪費掉了。他只是看着、笑着,沒有絲毫的生氣,似乎對我已經麻木了。
隨後,我說我們喝酒吧,他說好,於是一場別開生面的“酒席”就開始了。一張剛練過字的木桌,一碗蘿蔔乾,一碗切成絲的生包菜,一瓶老窖頭曲,以瓶蓋當酒盅,以撲克牌定輸贏。喝着酒,說著話,常常到了深夜。“餚核既盡,杯盤狼籍”,兩個人擠在一張單人床上,“不知東方之既白”。
大概到了九三年吧,因為我談了女朋友,也就是現在的老婆,到周君那兒去的少了,他還笑着說我是娶了媳婦忘了哥。其實那時周君家裡也有事,聽說他父親生了比較嚴重的病,他得經常回老家。我找了他幾次都沒見着,心裡頗有微詞,於是寫了一首小詩貼到他的房門上,以抒自己的鬱悶,也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那首詩是:
踏雪尋君舊舍前,
詩酒人生已枉然。
今日拍門回身去,
江湖相忘二十年。
一時意氣,一笑瞭然。後來見了周君向他致歉,他笑着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相知於江湖,相忘於江湖,難道不是人生常態嗎?他比我看得開,正因如此我始終認為他境界比我高。
再後來,周君真的走了。家裡的老人需要他照顧,他不得不回到自己的故鄉,而且聽說家裡給他說了一門親事,他也到成家的年齡了。時間不長他就給我寄了一封信,大致說了些他工作安排的事,還有一些家裡的瑣事。我知道他過的不錯,心裡也就放下了。
再一次見到周君是到了十年之後。大約是2001年的7月份,我隨省電大的老師到他所在的縣城去巡考,藉此機會通過當地電大教學點的老師打聽到他的住址,專門到他家去了一趟。走進他家的大門,周君正坐在院子里的果樹下給他最小的兒子教字,當看到我時有些發愣,接着走過來握手。他說你怎麼找到的,我說你隱藏的很深嗎。兩個人哈哈一笑,時光似乎又回到了過去。他告訴我這幾年一直也打聽着我的情況,但因為孩子小走不開,所以才沒有到我這邊來。他還拿出這幾年寫的一些書法作品和十多篇短文讓我看。書法比起十年前進步了很多,我從中看到了沉靜、厚重,和一絲靈氣。我說你怎麼不參加比賽,他說我只是閑下來玩玩,早沒有了那時的功利了。其實我知道他一直就是這樣的人。在他的隨筆中最讓我感動的是幾篇寫我們曾經生活片段的文章,對過去的事他還記得那樣清。字裡行間都是溫馨與留戀。我知道他和我一樣是一個念舊的人。
這一次的見面時間很少,我只在他家坐了一個小時就走了。之後,電話聯繫的多了,但也很少見面,一晃之間,又一個十年過去了。歲月滄桑,世事多變。在這二十多年中,我從一個充滿“書生意氣”的狂放青年走到今天,對生活、生命的感悟多了幾許,但也增添了幾許暮氣;在處事時少了些輕狂,但也多了些冷漠。想起以前與周君及其他友人交往的事情,令人頗為懷念起來。
雖然沒有經歷江湖的風雨,但夜雨敲打窗戶、驚怵殘夢的記憶,在生命里不知有過多少;雖然江湖的孤寂與夜雨的凄冷讓遊子的心充滿着慌涼,但黑夜裡的那盞孤燈總是令人溫暖而不致看破紅塵。我喜歡“古道西風”,喜歡“巴山夜雨漲秋池”的景象,喜歡小窗孤燈下的默想,這是生命的元命題,人生的美麗往往就體現在這生命的悸動與深刻體驗當中。每個人難道不都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