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庫爾勒到伊寧
庫爾勒是一個很不錯的城市。
早就聽烏魯木齊的同學說,庫爾勒漂亮、乾淨。“新疆北有烏魯木齊,南有庫爾勒……”頗有疑問?!
火車直到開進庫爾勒火車站之前,鐵路仍在沙漠里,臨近車站的時候,看見鐵路兩旁拉了許多條水管,每一條水管邊上栽種着一排排的小白楊樹苗。樹苗們孤寂地生長着,周邊除了沙子什麼都沒有,顯然水管一斷水,他們馬上就會死去。
生命脆弱,水彌足珍貴。
從甘肅金昌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綠色就變得越來越稀缺,大片大片的戈壁荒漠,偶爾才有幾塊不大的綠洲,雖然在火車接近吐魯番的時候,清晨的陽光將戈壁荒漠映射得一片金黃,襯着內地很少見到的碧藍碧藍的天,因為地形不同陽光的反射,構成了大塊大塊色彩艷麗對比強烈的畫面,激動的我不停地按動着快門。同車一個日本旅行團的老團員們也紛紛對着窗子外面舉起了相機,表情也都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風景,很興奮的樣子。
我想,那真的很美,但是畢竟是亘古荒原。
“沙漠邊緣的城市能幹凈到哪兒去!沙塵暴,飛沙走石,塵土飛揚,灰頭土臉……”帶着疑問下車就往外走,一出出站口,卻很乾凈。
道路是新的,街道是新的,完全不似一般城市中車站普遍的臟、亂、差。整個城市有點象走到沿海城市的感覺。
“庫爾勒就是挺乾淨的”,接我的朋友說。
朋友湖南永州人氏,一個人從廣東跑到新疆發展事業,整天流連在庫爾勒和伊寧之間,單憑這,我就很佩服他。
在城中打的士的時候,碰到一個健談帥氣的漢族小伙,當我讚揚庫爾勒漂亮乾淨的時候,他自豪地告訴我:庫爾勒這兩年變化可大了,修了許多路和新建築,人家說石油大道是除了北京長安街外中國最寬的街道。
“長安街第一,石油大道第二!”
說實話,新鋪八車道的路,沒有分隔帶,筆直筆直的,車不多,真的顯得很寬廣。
庫爾勒城市不大,大多數的建築都是新的,司機告訴我,那都是塔里木石油開發帶來的結果。看來改革開放並不僅僅發展了沿海地區,邊遠地區照樣也有日新月異的地方。
第二天與朋友一道乘車去伊寧。
伊寧距庫爾勒近八百公里,途中要翻越天山,剛好在天山中部從南到北把他翻個過。據說那條路從九月底開始大半年都大雪封山,只有夏天才能通車。
那是我期待已久,心馳神往的旅途。
以前看到過許多有關介紹天山風光的文章和照片,風景如畫,但總讓人覺得有段距離,加上上學期間新疆同學過冰大坂怎麼怎麼的渲染,現在終於要親歷其境,還是穿膛而過,當然很興奮。
兩地之間並不是每日都有班車,我們必須第二天動身,不然的話就得等到下個星期了。
時值八月底,白天的庫爾勒熱浪逼人,站在外面隨處一望,滿眼是扭曲舞動的景象,不過因為空氣乾燥,身上並沒有汗。
第二天一大早大約六點鐘我們就起身,搭上了開往伊寧的班車。
車略顯破舊,人沒有坐滿,有許多少數民族同胞坐在其間,對我來說好象第一次以“少數民族”身份坐在一個封閉的環境里(因為長相明顯不一樣),感覺有些別樣,為了掩飾,我自稱來自烏魯木齊,第一次來南疆出差。
穿焉耆,過和靜,景色跟北方中國的大部分地方沒有兩樣,全是平展展,被一排排白楊樹圍圈起來種着西瓜、哈密瓜或者棉花的農田,只不過田大了許多,從這頭望到那頭,已經有遙遠的感覺。前兩天從口內入疆,所有車都超員,就是被進疆來摘棉花的內地棉農塞滿的,可見新疆的棉花田有多大。
車在綠樹叢中跨過開都河,繼續向北(在如此乾旱的地方有這麼一條水量完全稱的上浩浩湯湯的河,讓我有點出乎意料)。
一路上路邊不時有人招手,多數是頭上帶着維族小花帽,身上穿着各種款式衣服的人(已很少見到民族服裝),司機也就不時地停車。
司機是個陝西人,長得乾瘦,五官突出,說著帶有濃厚新疆味道的陝西普通話,表情屬於平常所見比較得意牛P型的,嘴裡不停地罵罵咧咧,斥責着這些上車的人往裡走、把東西放好。
人們脾氣好像普遍比較大,說話有力而且音調高,總不免激烈地爭執幾句,之後恢復平靜,以司機勝出而告結束。
車進和靜車站,又上來一大堆人和行李,一個維族老人上車乞討,看起來是一個乾淨的人,滿車沒有人搭理,本想有所表示,終擔心會否有什麼習慣講究而未敢輕舉妄動,現在有時還為自己當時的虛情假意後悔。
車北出和靜縣城不久,開始進入天山,路也隨之變成了沙石路。
山是一襲棕灰色,好象從來就沒長過生物,線條硬邦邦的刺向各個方向。路不寬,忽上忽下,有時會呈現九十度拐彎,有時又會突然向下或向上升高或降低一截。路的另一邊是條山澗,青玉般的雪水在裡面跳躍流淌着。車就在這懸崖峭壁間扭動着屁股,呼哧呼哧地向上挪動。
我一直在為司機緊張,因為靠河邊的車輪老在懸崖邊上很快地一盪一盪的,就好象一個頑皮的孩子在淘氣,看的我心裡七上八下,提心弔膽。司機熟練地大動作轉動着方向盤,不停地扭頭與旁邊的人聊上那麼一兩句,一幅駕輕就熟的樣子。車也總是在我認為比較難把握的路段揚長通過。慢慢的,我不禁暗暗為司機的駕駛技術叫起好來。想想在單位里曾跟同事誇海口,要自駕車遊覽新疆、西藏,真為自己捏了一把汗。
一條粗粗的灰龍一直長長地跟在車屁股後面,車快它就快,車慢它也慢,遇到對面來車需要會車時,車剛一停,灰龍就毫不猶豫地將車整個包捲起來,人只好在蒙蒙塵霧中,緊閉灰唇,屏住呼吸,瞪着沒有表情的眼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輛車中途超越了我們,整車的人便品嘗着灰塵很長一段時間。怎樣才能把前面那輛車放到河裡去?我在心裡盤算許久,一直到那輛車遠去灰塵小了才停止該念頭。眼見着滿車的人一個個頭髮、眼睫毛掛上了灰霜,衣服也變了模樣,好象剛從磚瓦窯走出來一般。
倒了八輩子霉了,來到這個地方!心裡不免嘀咕起來。
山上漸漸長出了稀疏的小草,好不容易車開到了一個叫巴侖台的小鎮。
鎮子不大,沿路邊開着一座座餐館,有新疆本地的、四川的、陝西的、甘肅的……
房子大都比較簡陋。南疆鐵路和通往南北疆的公路在此交匯,所以在山中形成了一個小巧的凝聚點,沿河邊還散落有一些菜地和樹木,到也鬱鬱蔥蔥,氣溫比庫爾勒涼爽舒服多了。我與朋友各吃了一盤新疆拌面,撒了一泡尿,當然我還品嘗了一碗這麼多年一直念念不忘的涼皮,雖然完全不是故鄉的味道。
在穿着T恤與朋友一起照了一張像后,又魚貫登上了那輛破車,車又在說著帶有濃厚新疆味道陝西普通話的司機啟動下踏上了路途。
從庫爾勒出發的時候,天空是萬里無雲,不知什麼時候,天上已經是白雲朵朵了。
車子在藍天、白雲、漸漸長滿青草的山溝里,哼哼唧唧地往前走着,地勢明顯地在升高。慢慢出現了零星的馬群和騎着馬的牧民,進入到了哈薩克和蒙古族生活的地方,我在東搖西擺中進入了夢鄉……
凍醒來的時候,天完全陰了下來,景色大變。近處的山谷和遠處的山巒已經包裹在毛茸茸的綠草中,山的線條也柔和許多,谷底流着透亮的溪水,遠處依稀散落着一些蒙古包——馬群,羊群,還有雪山,真是太美了!
我趕快穿上了外套。
路很直,一直在視野中延伸到地平線,眼看着車到了那條剛才的地平線,路又哧溜一下直到天邊的另一個地平線。
偶爾有牧民騎在馬上,趕着羊群放牧,馬蹄和咩咩的羊叫聲給孤寂的大地帶來些生機,一幅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畫面。
山都是渾圓的,完全不似見過的險峻和冷漠,以前好象在一張圖片中看見這種畫面,很廣闊的草原上有一條筆直的路通向遠方,或許在夢中見過。人說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國之大,這大看來不單單是戈壁荒漠的大,連天山深處的草原,原來也是這般遼闊。
車慢悠悠地在爬行,隨着海拔的升高,草依次從淺綠色變成深綠色,又從深綠色變成黃色。找了個上廁所的理由,等司機剛一停車,抓起相機就和朋友衝下了車。
裹緊衣服,在刺骨的寒風中找着理想的角度,不顧灰濛濛、亂蓬蓬的髮型。
“遠處的雪山能照到不?”我問。
只聽着朋友在那兒叫:往這邊點,再往這邊點。
路邊解手的幾位女士尖着嗓子大呼小叫起來:不要照這,不要照這!心裡想,誰願照那兒,趕忙照自己還來不急呢!
隨着車子在半山腰的蠕動,景色變得越來越漂亮。無數的溪水漸漸匯成了一條小河,小河在不停地接納小河和溪水后變得越來越茁壯,彎彎曲曲起來,漸漸真地變成了九曲十八彎,好象是一條舞動着的長長的白色緞帶,懶散地、靜靜地盤在遠處的草原上。伴着西斜的陽光,河水不停地閃耀着,象姑娘眨巴着的眼睛,放射着誘人的光芒。別人告訴我,那就是著名的巴音布魯克天鵝湖。
多美的名字!可是這分明是一條河嘛?但看着看着,誰又能說她不是一個湖呢!河與河是那麼地接近,被河環繞着的不就是一個個半島和上面長着的水草。天鵝太會選地方了!
在我忘乎所以地迷戀的時候,身體開始了控制不住地發抖。同行的朋友很英勇地將他的外套給了我,我問他冷不冷,他紫着嘴唇說:不冷,不冷。
雪山越來越近了。
隨着汽車不停地爬高,雪山越來越清晰,繚繞烏雲的遮遮掩掩,使得她愈發好看。近處的幾座雪山,完全是晶瑩剔透的,彷彿剛成熟的少女般清純無暇地矗立在那,在雪與草地之間,一片白茫茫的雲,將山遮得嚴嚴實實。世上真有這麼攝人心魄的景色!沒辦法,只好請求司機停車了。
“師傅,能不能下去照張相?”
暴躁的司機不知怎麼回事,這次竟然嘟嘟囔囔不情願地停了車,打開了車門。可能中途與他搭話,知道我是陝西人,事後我想。
“謝謝!”
雙腳已經跳到了泥濘的地上。
飛也似的,與朋友一道,爬上了路邊的高坡。
眼前一亮,好一片冰雪世界,北面稀疏的幾個山頭,統統帶着潔白如玉的帽子,彎彎的白雲輕柔地圍繞在他們的脖子上,使雪山顯得高潔無比。遠處的河流和群山一覽無餘,讓人禁不住生出點偉人憑覽天下的自豪。同車兩個南方小夫妻,不停地在那哇哇亂叫:太美了,太美了!縮着脖子也在那東照照,西照照……我不是做夢吧?
忙手忙腳地拍了一些照片,在司機不耐煩的催促中,匆匆回到了汽車裡。再次關切地詢問朋友冷不冷,他全身發抖,咬着牙依然屏出:不冷,不冷。
反正管不了那麼多了,該穿的都已經穿上,還是覺着冷,只雖然我還穿着他的衣服。
車繼續往上走,順着公路拐了個舒展的大彎,忽地一下就鑽進了剛才看見的那團雲彩中。車旁邊的山坡上已經有了霜花,應該剛好處在雪線附近。我張大眼睛在瀰漫的霧氣中拚命搜尋着書上說的雪蓮,聽說那東西對人很有用,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
到了艾肯大坂,汽車開始急速下山。順着路邊立着排排象城市廣告牌樣的東西,友人告訴我那是防止雪崩、路面積雪用的。
汽車開始不停地掉頭,不停地左轉右轉,象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歪歪扭扭地跳着蹩腳的華爾茲,在生硬的轉彎中還不忘一定要發出刺耳的干叫。好不容易汽車鑽出了雲霧的羈絆,眼前展現出另一番天地。分明是到了南方,滿眼滿身的翠綠,還有那份久違的濕潤,但那頂天立地的塔松,南方怎麼會有?!高度讓人心悸,友人為了拍照,便伸手去開車窗,不想車窗玻璃隨即墜落,隔了一會兒才聽到破裂發出有立體感的連續脆響。司機立馬叫罵,車內溫度頓時更低了,害得坐在車后的乘客全是一臉的厭惡表情,紛紛移到前邊。我們只有不做聲。
天已是傍晚,隨着汽車接近谷地,空氣更加的濕潤,彷彿能擰出水來。山上長滿蒼翠挺拔的塔松,路面又開始有了柏油,汽車便在這塔松與塔松之間,腳步愉快起來。一拐彎汽車駛入一個大院,一個叫鞏乃斯道班的地方。
司機停下車宣布:今晚在此住宿。
有家在附近的人抗議為什麼車不開到就近的林場或者是新源縣城,司機回應道要走自己走。
我管不了那些,得趕緊把這麼美的景色記錄下來,下車就拿相機照相,結果天太黑了,所照的那幾張絕佳的風景最後都沒洗出來。
就在我們照相的時候,大院門口的公路邊打起架來,原來是幾個不願在此處住宿的人叫了輛出租車,司機被道班的幾個人打跑了。
“那個司機被打得滿臉是血”幾個人小聲地議論着,所有的人只好乖乖地回來辦理住宿手續。我不禁警惕起來。
住宿不貴,每人十元人民幣,但我在看了房間后立馬猶豫,房間小且簡陋,沒有頂棚,掛着絮狀的蜘蛛網,牆是黑黢黢地,被子尤見得臟,被頭黑的發亮。“澡肯定是沒得洗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睡進去。
同行的朋友提醒我,只能住在此處。
好在我這朋友滿有神通,他說他認識這裡的頭兒,然後一口一個大哥地叫一個很壯的漢子——至少是個一米八個兒,九十公斤左右。
朋友把我介紹給這個大漢,並使勁抬舉我。大漢於是叫我們與司機一起吃飯,最高禮遇,許諾晚上可以與司機睡在一起。
飯是辣椒、洋蔥、西紅柿炒羊肉和饃饃(饅頭),外加一盤土豆絲,吃得我十分舒服。
吃飯時才知道這裡原來是一個道班,道班撤掉后就改成了招待所,現在由“大哥”和幾個維漢兄弟承包管理,顯而易見他們的難處,山大溝深,沒有幾個遊人。
與同行的司機感情也有了升華,相談甚歡,原來他來自陝西咸陽,在新疆當兵,后留在新疆工作,在這條線上開車已經有很多年了。
飯畢,邀打麻將,因困推辭,破損玻璃司機看在朋友份上賠償三十元了事。
外面漆黑一片,一個維族小伙帶着我們到睡覺的地方。兩個年輕人上來問可否看看房間再確定是否住宿
“看?看你媽的B,有什麼好看的?”維族小伙怒斥道。
我吃了一驚,暗自慶幸沒有先提出要看房子。
房間當然要比前面看的要好一些,寬大且乾淨,被子也沒有那麼臟。和衣而卧,小心地將行包放好,將被子拉到肩膀處,以後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我們繼續上路。
迎着晨曦,漫山遍野的森林伴着我們繼續前行。
道路順着乾淨的小河左彎右彎,風景變成了歐洲油畫一般,墨綠的森林,陰的天,寶石般的河水,橫在地上已經死亡的枯樹榦以及在西北難得一見的濕潤,色彩凝重而有力量。間或跳躍的紅色和橘黃色,帶有異國情調的房子,又給這幅油畫增添了點點亮色。
我繼續拿着相機不停地拍照。
地勢逐漸開闊,伊犁河谷正式呈現在我們面前,房屋、農舍、田園多了起來,過新源,走鞏留,伊犁處處無不顯現着她的富饒和美麗。跨過伊犁河,下午三點,我們終於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伊犁哈薩克自治州首府伊寧市。
在伊犁賓館登記住房時,發現錢包竟然變成空空的,一分錢也沒有。想來應該是昨天晚上的事,睡覺時因為等喝酒打牌的司機們,沒有插門。
好在有把錢分開存放的習慣,證件、機票都在,只丟了五百塊錢,我暗自慶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