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多鐘的時候,一個人去買菜。每次出去總要橫穿兩條馬路,所幸的是車子很少。河西這個地方並不繁華,而這條路尤為冷清。而我就在那裡看見他。
一個老人,僅僅見過一次,印象卻極為鮮明。很瘦,矮小,佝僂着背。衣服呈現的是一種灰黑色,留着很長的鬍子,很容易讓我想起初中課本上的達爾文。如果不是他的衣服太臟或者手裡沒有拿那個貌似裝水泥的袋子,或者我看見他第一眼就會生出些許好感。
可是沒有。
那衣服的顏色或許本來應該是白色的。上面污濁的痕迹深深淺淺,與周圍的環境極不相稱。而他舉起水泥袋子在抖,灰色的煙塵紛紛揚揚,離他不遠處是一輛三輪車,上面堆滿了各種廢舊品,硬紙板,啤酒瓶,還有如他手中的水泥袋。
他就站在路中央。車子來也沒有躲,背對着車,好象什麼都沒有看見一樣。那個時候我想到的是素質,即使我素質並沒有多高,可是很多時候還是這樣如此虛偽的標榜自己。河西這一段路並沒有紅綠燈,雖然車輛不多,但,如果傷到了怎麼辦?
如果傷到了,責任還是在他自己吧,很多事情,與素質有關。
雨後的天氣是很好的,有風,所以灰塵飄得很遠。我在他幾米外等着他把袋子抖完,因為無事,時間也早,所以不想繞遠路過馬路。暑假的日子說忙不忙,大把大把的時間我都在浪費,等待也不是沒有耐心的事。路邊種的是金黃的雛菊,現在已經開了,看着心情也還不錯。剛要蹲下,那老人轉身看見了我。
像所有為生活勞碌的老人一樣,皺紋滿布的臉,花白的鬍子油膩的頭髮。他向我揮手,即使手中還拿着袋子,一身落魄的樣子,但他的笑容,竟然突然間,讓我覺得很慈祥。
他說,我不揮了,你過。
變了調的普通話,他並不是青島人,就如我一樣。
為什麼虛偽,為什麼看低,為什麼不屑?
因為我的衣服比他乾淨,因為我的皮膚沒有龜裂,因為我不辛苦,我是學生,我過得無比自在,因為我不用為生活奔波,因為我想要什麼幾乎都能得到,因為我不必為了一個水泥袋在大街上抖來抖去,因為我在自視清高。
就是如此而已。而他的笑和話語,都太過簡單和自然,讓我突然覺得卑微。
自己的卑微,還有無知和虛偽。
想起和朋友去逛街,每次遇見乞丐,她都忍不住要給錢。
我說,騙子,不要給。
她就笑,說,我知道,有很多騙子。但是每次和爸爸出去,他都會給。我也和爸爸說他們是騙子,但是他說他知道,只不過每次看見他們,都會想起你奶奶。
不知道是不是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是習慣了去比較。比較誰生活的更好,誰更優秀,然後有很多很多職業,就在黑暗裡,被忽視,被鄙視,所有人都覺得它卑微,所有人都帶上了有色眼鏡,我可以嘲笑和諷刺你,只因為我比你活得好。
都說乞丐有手有腳,自食其力才是讓人尊敬的。
我們也有手有腳,我們一樣沒有自食其力。
我們責怪別人的時候永遠不會看向自己,我們看低別人時從來沒有考慮他們的好。因為覺得他們的衣服是髒的,好像他的職業和靈魂一併髒了。
那麼,真正髒了的,是什麼呢?
他退到馬路一邊,將水泥袋往身後車裡一放,重複了一句說,過吧,我等會兒再抖。
我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點了下頭,匆匆就穿過了馬路。
很想面對自己的那些卑微,無知和虛偽。
我想我是該道歉的,即使什麼也沒有發生。即使很多人會說多此一舉。
看見他想起了很多東西,還有開始說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素質。談素質,應該和什麼人談素質?不論怎樣,重點都不會是他們。
我也會闖紅綠燈,自己不闖的時候才會談起素質;我也會隨手扔垃圾,自己不扔時才會要求別人……都是如此,就是如此,談素質,我並不比誰做得好,和他比,只是在看低,同時也看低了自己。
很慶幸自己開始時沒有對他說話。如果說了,會是什麼語氣?不屑或者氣憤的吧,那樣原比肉體的傷害更傷人。而他,會不會還會如此和善慈祥的笑?
好像還有很多觸摸不到的高度。這種高度,不關愛情,友情,親情,或者高於他們。沒有無關痛癢的呻吟,沒有妄自菲薄,只是一種簡簡單單的感情,僅在一笑之間。
原諒我不能闡明,因為不知從何說起。我沒有體味百態人生,也就講不出百態人生。關於老人,只是希望那路可以平坦一點,再平坦一點,至少不要如此辛苦,至少要讓那笑容一直都在。我想,或許這樣,他已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