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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別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差 別

  艾 平

  沉湎於落葉箭竹的盤桓,久了,飲一杯酒,未必能再寫一首詩,詩化的東西失真而迷眼;飲泉,清洌從手捧里溜走,向遠方去;把相思的芽栽進窗檯花盆裡,蒲扇喚風來化露珠,簾被雨打濕;帆泊等潮,悠在蛙鼓節拍上,獨自沉吟。回味是嘴嚼的收穫,記憶殘片有時成裹腳的絹,壓縮行走的步差,腳變小了,路逾顯盤曲……

  ——題記

  一

  坐在紅磚瓦房教室里,透過玻璃窗看操場,心裡敞亮多了,不似老家土牆土屋鑲木格子窗,風雨天茅卷屋漏,得掌油燈看黑板。然而,即便沒有不回到城市懷抱的理由,卻總有種不自在抵消着我初來的亢奮,鄉村風塵如眼前蚊影揮之不去……

  二叔拉架子車送我時,誆我說父母在城市買了輛摩托,同他騎着回去,這是多夢年紀的念想。其實幾年後,家裡才託人買了輛永久牌自行車,用塑帶纏護過車梁和後座,始成代步工具,結束買糧買面肩扛的腳差。七幾年路窄車少,內地交通運輸,主要靠人力車和牛車馬車,我從電影里才知道火車的樣子。

  有人概括各級政府首腦人物乘車檔次:大隊嗵嗵嗵(拖拉機),公社130(客貨車),縣委地委帆布蓬(吉普車),省部級兩頭亭(轎車),中央一點紅(紅旗轎車)。地蹦指代一般人無車緣。記得二叔和我,走過東寨門塹壕時,看見鏟淤泥積糞的冬生,我還說過幾天回來攆上他。這是我童年離開故鄉時,說的最後一句話。

  鄉下孩子的天賦,表現在對大自然求知中,為加點生命燃料,而臆斷可取與不可取。拖着麻袋摟落葉,不忘投石淺流,趕魚到石縫岸穴,挽褲腳摸出來,或持筢竿扎那些扁體鯽魚,然後揪草梢串拎回家,投入火塘燒吃。對電影人物的模仿,是他們釋解文化的一種方式。班上一男生看過《英雄兒女》電影后,手握一根木掃把站在課桌上,學主人公王成躍入敵陣,結果磕掉一顆門牙,哇地一聲哭起來,嚇得充當美國鬼子的學生,捂臉逃出教室,攤子由趕來的老師收場。

  大凡六幾年出生的人,至今還能迸出幾句英雄人物,或匪霸還鄉團的精彩台詞,這是經典作品的魅力。

  城市孩子似乎有股牛氣,傾向於品味惡作劇的快感,於師生之間摩挲,觸放靜電跳出火星,綴在校園樹或草葉上,因而進入社會後大多當了工人,成為不被看好的一類;鄉下孩子的純樸和勤奮,則墊高了座椅的位置。

  校園東幾排房是老師住宅,課間不誤杵米下鍋;路西四排建築及向南延伸部分為教學區。老師監督學生頻次增多,而家裡娃兒丑俊,房前牆頭開荒菜地開啥樣的花,也被學生盤點得比課本字頁清楚。學校一副校長姓馬,戴副深度近視鏡,被俏皮生編排:夜晚騎自行車翻了個兒,向人握手道歉,發現原是路邊電線杆惹的禍。

  教師被曲解醜化,與“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號召不無關係 。課堂上,老師教鞭嘣嘣,台下學生交頭接耳,如繭絲扯斷這根吐那根,尤其教農業的楊老師,一進教室如擦火乾草,氣氛轟然熱烈。可貴是他不氣餒,像裁判員叫停后,打着手勢,講科技種田的種種好處,諸如棉花桿長做房檁條,花苞拳頭大,地壟套種的豆子噴香。農業評分比開卷考試更簡捷,打學生印象分,高低憑其紅筆信手一劃。倘若台上站着個嚴肅的,台下小動作少了,牽強附會的綽號風傳開來,飄到老師耳中,只好苦笑作罷——寧與戲子對門,不與學生隔鄰,不罷又如何?

  城市女生嬌氣者,如荷葉上露珠,少傾,即嗔怪風搖葉動,攪了自己夢。我前排座一女生,削鉛筆不小心劃了手指,將刀片摔得老遠,抱怨刀片忒利,眼淚汪汪,搵着手指作出誇張動作。若在鄉下,從土牆上捏丁點淚土按上了事。

  鄉下妹放學一把廉,打草喂牲口,回家趕黃昏挎籃子到河邊,把皂角搥上土布洗污垢,手皴了凃楝樹籽肉癒合。村西河邊有棵老皂角樹,裸露根須成納涼的樹墩,老嫗們扎堆那裡,就像今天等免費體檢,不過那時她們盼着掉下皂角來。

  二

  城市的景深得多角度看。教室牆頭宣傳園地貼滿心得體會,批判林彪叛國死有餘辜,孔老二辦學為謀財。於是我知道古代的孔丘,殺了少正卯這個法家,進他私學還要拿塊肉做見面禮,老想着自己能入選榜上,表示憤慨。可是有一天,我發現高年級有個把學生,居然將紅衛兵牌別在褲帶上,有點犯懵——在鄉村被哪個眼尖的打了小報告,保準兒被揪上檯子。有個造反派頭頭領喊口號時,由於情緒激動,把打倒和被打倒者的名字顛倒了,當場被革命群眾捺倒一陣痛打,跌在四類分子臭水溝。大凡城市有城市的原則,反正學校弄怪的幾個主兒,走路蠻精神,沒聽到挨板子。

  學校的階級教育課,一天也未停止。不久,校全體師生,參觀惡霸地主遺留的魔窟,憶苦思甜。到市郊教育基地后,不少師生被解說員聲色並茂的演講感染,當場呼起口號。此後很長時間裡,幾個女生還在恨憎老地主的可惡。所謂魔窟,乃一座農家院里十來間瓦房和一些陳舊傢具,外加一盤石磨;推碾的不是地主,吃糠的一定是長工或短工。若干年後,我問起那村子的人,回答說,那地主田多而不惡,遇荒年還賑災。

  升初一時,學校擴招市郊學生,班次調整,我到二班學習。一年級清一色女教師掌門,這些回城女知青衣着得體,說話輕言漫語,連走路姿式都具城市風格。二班班主任姓陳,教物理,人長得漂亮標緻。十幾歲男生已有愛慕意識,不乏俏皮者淺評小議,過把嘴癮,她也並不介意這個。五班生底子差,班主任脾性火些,壓服了群頑,也被漫畫其形象。原來她插隊市郊一村,同大隊幹部的兒子戀愛,那家人給她回城戶頭上打了紅戳子。

  其時,持非農業戶口薄的家庭,根據政策留城一人,其餘子女到廣闊天地鍛煉,回城由插隊山鄉按指標名額取捨。一些知青對黃土地失去熱情后,想法兒叩響命運轉向的門環,探家后捎回幾包紅封糕點,或一雙膠底鞋,向村官社官表心意。甚至挎去一籃子山芋,也能辦點正事,因為除山芋土產,其餘都要憑發放的布證和副食品卷,到國營社點購買。五分錢二兩糧票一個饅頭,是貨與幣交易的標準斤碼。

  放學后,偶到湛河槐林撿柴供燃煤用。祖母聽說這裡干枝被當垃圾處理掉,嘆惋城市人不會儉約日子,攢一車拉回去多好。父親知道后沉默良久,叫三叔開春來拉車煤回家,冬季取暖做飯,結束樹疙瘩熏煙嗆淚現況。當時生產隊護林員,逮着個掰枯枝的都要盤詰作案動機,現在護林為環保,兩碼事耳。吃水井軲轆一轉,木桶吊起便有,父親仍想着在老家院里,打一壓水井更方便。

  77年春節剛過,老家來了一撥拉煤的鄉鄰,捎來祖父寫滿叮囑的信。父親把做好的大米飯,一碗碗盛給他們,就蘿蔔摻粉條菜,吃得大伙兒心熱耳順,眉間積雲頓散。我不解父親連那個迫害過他的人都招待,他恬然一笑算作回答。多年後,我看一寺楹聯,禪意大度容風雨,始悟花開於早晨,經歷曦光朦朧,午間明媚,暮時彤雲,不算一天的完整,間或沐雪聽雷,看松濤虹起,是生命的原色。

  三

  如果把鄉村比做手風琴,城市則是快板書;高中恰似山林圍獵,初中更像坡下走走停停的旅人。

  擁有草色軍褲軍帽時裝的學生,被稱為“雅”;雅者不少有摩登女郎為伍,勾手昵舉已具開放端倪。中學生多受性神秘和獵奇心理支配,貓爪痒痒似的春心,被輕柔一聲語示或扭捏虛推攪亂。追戀過程猶如一柄傘,遮住目標一切不美好,擋了路上其它美好,恰如浮雲飄渺難以捉摸而想得到,攥到手裡只一把濕漉漉,於是在成熟年紀,用一聲長吁停止潛流的涌動。鄉韻給我的落影,削弱我對打補丁肘袖的自卑和效法雅的臆想,至於異性之間好感,屬於性別上的加分罷了。

  在戶外活動幾無的年月,我和家屬院的孩子們托着汽車內胎,跟着工廠民兵到水庫玩耍是快樂的時光之一。打心眼兒喜歡游泳卻緣起我在老家一次歷險。一年夏天,我與幾個夥伴路過澧河石壁子,心血來潮,拋下書包洗澡,一頭扎進水深處,豈知再也浮不出來,只得亂撲騰。喝不少水后被夥伴們發覺,鳧游過來抓手拽發,將我拖上岸。我匍匐草地上,臉色蒼白,吐了好多酸水驚魂方定。原來前時漲水刷低了河床,這裡平日水不過頸,為洗澡場所。

  對水的恐怖而成嬉趣,實為自然乃揮發童稚天性的啟迪;孩子的成熟固然有教化之功,更多則來自遊走塵世百變風雲間,就像果子青澀於暖室,馨紅於陽光。所謂樂山者仁,樂水者智,我沒有這樣的智和仁,卻學會在頓悟中整裝前行。尤其中學幾年,對城市的理解和適應,讓我重新解讀自己和鄉村。

  四

  前年“五一”節,帶兒子回故鄉度假,沿澧河灘尋覓釣魚佳境,皆因水淺或水瘴而無下竿,於是,兒子與我形成默契,到一座小橋上垂釣激流,權當體驗漁民生活,過把癮。澧水已從我記憶里褪色,失去碧波泛舟,村姑浣紗的神韻。目視堤岸陽坡,工業殘片飆起,河床僅剩丈余寬的流溪,或乾涸或為掘沙井坑,狼藉斑斑;再回眸村舍樓塔,錯落有致,於陽光里爭輝斗奇,真是幾許惆悵,幾許欣然。

  這兒物價略高於城市,蔬菜為最。瓜果蔬菜從外地運往縣城,再轉運鄉下,菜販們因此賺了大頭。村落形似簸祺,東開西堵,南北山夾,只有走出凹地才能出息。老一輩這麼說,新一代青出於藍,外出打工已成時尚,街面上多是四鄉八堡人開店走動,就像平頂山人到北京發展,首都居民希望出國開眼界,故鄉的木石不再成羈絆,故鄉的影子正從腦際淡去。或許偶於異鄉哼一曲懷鄉小調,哼哼而已。鄉里渠溝淺,養不了大魚大蝦,到大江大河淘金撈肥,砍別人山上柴燒自家鍋,體面又暖人,可我們擁有良田千頃,不能向異地反傾銷農副產品,終究不是美事。祖先遺留下土地,我們沒有開出更絢麗的花來;我們留戀天涯海角,忽視腳邊蟑螂嚙噬着芬芳,我們向前忘了身後,正如山洪來了想起護堤,河水乾涸,懷戀魚鷹點水的日子。

  倘使鄉土的根性,不足以引領思想的火炬,鄉村與城市的天平,勢必傾於都市一端的燈塔;倘使燈塔黯然,不再成為路標,鄉村與城市將縮成一條河,因淤阻而減慢流動,鄉音因而變得親切熟悉。並非我上故鄉的山,不唱故鄉的山歌,實為調子走譜了些,生活要繼續,經營家園得得趁早,在我則有杞人憂天的味道。

  桶里幾尾魚歡游如塘,幾個村童圍上來指指點點,嘻嘻一陣后,爬上新築的水泥壩尖疾走如飛,兒子耐不住落寞,也奮力攀上,儘管步走趔趄。河風稀釋空氣里的燥熱,揮一下柳絲,奔斜陽去了。

  突然想起人生存狀態的改變,標示社會的風向,有差別社會發出的聲音,就像眼見標竿,激起看齊的慾望,催化怠惰的種子,哺育向上的青苗。同時孕着貪婪和驕奢的怪胎,繁衍取巧心理,拆橋墊高自己,淘汰卷塵里的追逐者。一旦差別演變成盈滿水的鴻溝,隔岸人由對望而對峙起來,而沒有參差錯落的建築群,猶如陳岡陳坡的棺木,所以,差別是一柄雙刃劍,糾偏則如教練員喊口令看齊隊列,踏步噪雜之後,繼續運動的科目。

  差別緣於比襯,比襯舉出明智,明智是生命存在形式的靈魂,正如水養魚蝦,而後漁人蕩舟,始有漁歌唱晚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