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遙遠的時代因為他的存在而不孤獨,因為他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了自己深愛的王朝事業時所折射出的執著的光茫;那個混亂冷血的時代因為他的存在而洋溢着暖暖的詩意、讓人感覺心靈上的暫時的快慰;那個腐朽潰爛的時代因為他的存在而顯得清晰自然、搖曳生姿。
滔滔汩羅水激蕩了千年,還有那一縷冤魂在迴旋。香草零落了又枯萎,美人遲暮了又謝了容顏,可他的江離與辟芷,木蘭與宿莽卻仍然吐花展瓣、高貴清雅、濃郁蒼勁、鬱鬱蔥蔥。歷史在幾千年的輪迴中已經蒼老憔悴,可騏驥馳騁、道夫先路的精神依然輝煌燦爛着,可撫壯棄穢、改乎法度的精神依舊搖旗吶喊着……
屈原,一個特殊的愛國者,在壯志難行的社會中,他堅守內心的純潔,執著於自己的理想,寧願在荒山野嶺中流離徘徊,也不想同流合污。始終堅定地用自己的筆記錄著那個時代的腐朽、黑暗,記錄著自己的流放彷徨,記錄著百姓人民的痛苦煎熬。而正是這樣沒有嘩眾取寵的記錄成為那個時代的清晰的影象,正是這樣堅守不屈的記錄讓自己的品質得到完美的複製,流芳百世。
屈原,出生在一個沒落的貴族家庭,卻有着當時人們都歆羨無比的生辰時日,有着意韻豐富的名字。他內美能修,有撫壯棄穢的高遠志向,在生命的前期,他的仕途確實是平步青云:“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
一個社會體制的改革,總會不可避免地觸怒一些既得利益者,而在利益和道德的選擇上,往往是區別君子和小人的標誌。道德的本質本來是從內心約束人的行為的,卻常常為一些庸俗鼠輩歪曲變形,成為自己利益的防彈衣,成為掠奪利益的冠冕堂皇的幌子,成為為自己存在辯駁的最理想的法器。
這些人,嘴皮子上掛着的往往是仁義道德這樣冠冕堂皇的借口,口頭上的道德像陳年老酒一樣甘甜可口,不僅讓人醉倒,讓人頂禮膜拜,更是填塞靈魂的空洞的理想方式。麻醉的不僅是庸人,更是自己,因為這些人在凡夫俗子看來就是道德理想主義的化身,是黑暗角落裡帶來黎明的光明使者,並且這些始作俑者也樂意承擔這樣本不應該賦予他們自身的神聖的光環,因為這神聖的光環往往會為自己博得意想不到的利益和百世流傳的芳德。
道德不是以話語的方式存在的,而是以一種實踐的人格存在的。口若懸河的背後,華麗的辭藻和巧妙的修辭背後隱藏的是空蕩醜陋的靈魂和蒼白乏力的手勢。
所以道德高尚的人常常不會把仁義道德這樣的句子掛在嘴邊,因為他們深深地理解了道德是在實際行動上發揮效力的。如果停留在話語的方式上,那是對道德的褻瀆和扭曲。在利益和道德的抉擇上,他們義無返顧的選擇崇高的道德,而且也懶得去辯論宣揚什麼虛偽的良心。
這樣理想的存在的方式,往往只在書本上或者真正有道德的人的內心中才存在。而當利益和道德掛上鉤時,醜陋的靈魂便暴露無疑。而庸碌的小人卻常常用虛偽的名聲為自己的下流無恥的行為做外衣,他們不希望有人揭露他們的行經,而一旦有人危險到他們的存在的根基的時候,他們便狗急跳牆的無所不用其極,力求維護其卑劣的蠅頭小利和虛無縹緲的名聲。
有德者常常集體失語,因為有德者的力量在現實中常常顯得非常的蒼白,即便有人英勇地站出來進行理性的反駁,這樣的英雄也常常會陷入同樣的慘烈的打擊和深深的磨難之中。
光明的力量也總是在光明的時候才顯示其力量,在黑暗的淫威下敗得像陽萎一樣。
庸碌俗人的群體的泰山壓頂一樣的洶湧澎湃的力量往往讓人不知所措,以致在集體失語中走向所謂的道德的背叛、被驅逐於社會群體的邊緣。
而社會的所謂的眼睛雪亮的人民百姓的思想,常常可憐地被利益地既得者所牽引,雪亮的眼睛出往往被烏黑的、虛偽的幌子所蒙蔽。以致於在實際輿論潮流中,往往會不知所措,進而奔流着的虛偽腐臭的輿論浪潮常常成為埋葬先知道德的墳墓。
而一旦這種虛偽的說教勝利后,為掌權者所利用的話,那這統治階級的道德往往成為殺人於無形的機器,因為無恥的御用文人會為這虛偽的冠冕堂皇的道德塑造更美麗的外衣,在被人們頂禮膜拜的神聖的天地宇宙的最深邃處,探索這終極根據的存在的合理性與合法性,為其建構所謂的終極根據,所以天理殺人常常讓人義憤填膺卻苦無申訴的可能性。
“橫則秦帝,縱則楚王”的霸業昭示着中國歷史大一統的時代趨勢,屈原積極改革引起了腐朽朝廷的恐慌與嫉妒,流言波濤洶湧般連天奔來,懷王也昏聵了,以前明智的慧眼如今卻是一葉障目,視屈原為妖魔鬼怪,放逐流放,開始了中國歷史上輝煌失意的流放,左遷貶謫的日子是孤獨寂寞的,以前在身邊卑躬屈膝阿諛奉承的人此刻都散化了。放眼廣漠浩淼的天地,卻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身影在窮鄉僻壤間流離彷徨,風起雲湧的亂世舞台本來有他屈原的一個應有的角落,可是污言穢語卻將一個魁梧巨大的為人驅逐到烏黑骯髒的邊緣。
生命是什麼,只是附在時間的花瓣上的雨露漸漸滑落葉尖的瞬間,風一過,便散落一地,短暫得讓人恐懼得難以喘息。在這短暫的人生過程中,我們到底為什麼而存在?
有的人迷惘,人到底需要什麼,或貧困潦倒,或輝煌顯赫……但剝落了浮華與落敗后,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肉體和思緒在孤獨中迷惘。成長只不過是一個世俗污染內心、扭曲靈魂肉體的過程,但僅僅是所謂的簡單的生存,常常毒害真性靈,明知是劇毒,卻仍要無可奈何地一飲而盡。
古往今來,有多少人在名利場上敗得一塌糊塗,因為他們在義和利的旋渦中猶豫彷徨的太久了,迷離的時間超過了生命所能承受的長度。
人們常用信念建構虛幻的意義世界來作為心靈的終極歸宿。信念的力量常見於痛苦失敗錯誤挫折,但固若金湯的虛幻世界也常在此時被摧毀。信念的摧毀必定以另一信念的誕生為前提,從而繼續生命的燈塔的作用,而自己以前所堅守的純真的信念的覆滅沒有得到另一種更高級的信念的替代的話,而又不願意接受可以選擇的腐化的落魄的信念,那這個靈魂的生命也必將走向死亡。
屈原帶着失意,帶着幾分殘存的幻想,遊離於社會的邊緣,苟活於人們的視線之外。
無奈地告別了金碧輝煌的天子廟堂,告別了笙歌艷舞的梨園酒肆,告別了不想告別的,告別了應該告別的……
一切都在去國離都的揮手的剎那變得虛無飄渺,模糊得沒有稜角。峰迴路轉,一路奔波勞累,來到山窮水復的窮鄉僻壤,烏鳥散落,子規啼血,黑雲涌動暗示着左遷貶謫的夢魘,掃蕩着脆弱的一縷瘦弱的暗香。
如果他勇敢地放棄自己美政的理想,隨波逐流、同流合污的話,屈原也許會活得很好。但他堅守着,因為他覺得他生命的根基就是自己“美政”的崇高理想。如果這一根基被摧毀,被掃蕩,那他生命也沒有存在的終極根據了,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合法性。
他卻依然執著於自己的“美政”的宏圖大志,對腐朽的朝廷、沒落的楚國、昏聵的懷王抱着強烈的幻想,也許他明知道這是虛無縹緲的幻想,但他仍然堅持。
黑夜裡,屈原踽踽獨行,在一條蜿蜒曲折的羊腸小徑上。雨水混着淚水,他分不清……把白天賦予的痛留下來,黑夜裡一個人慢慢品嘗。
痛能釀造悲劇,悲劇能成就經典……但他自己都粉碎幻化了,留下後來的瘦的詩人把淚灑在最末的花瓣上……
屈原卻不能……
他沒有選擇“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衣,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而是九死不悔地咬定自己認定的目標,蜷伏在腐朽的角落裡。撫摩着帶着霜露和星光的夢。
漁父的勸解其實只是彷徨苦悶的時候心中強烈的掙扎而已,因為他不想千年以後給人留下的只是稜角模糊不清的機械的記憶,他仍是願意通過這樣一個生動痛苦的對話詮釋他當時內心的暗潮湧動。
黑色吞吐着涎水,微弱的燭火奄奄一息,水裡的面影模糊,夜的冷清在骨髓里蔓延,點點淚水淫浸着沉重的滴達,披散着頭髮幽靈般飄蕩在冰冷的漫漫長夜裡……骨骼碰撞出寺廟鐘鼎,驚震着似睡似灰的魂靈和龜裂的軀殼。
他苦悶卻無人傾訴,只有對着頭上深邃的天和腳下沉重的地,還有背後那個混亂的時代進行拷問質疑,他的不朽的發問宛如一道驚雷劃破中國千年寂寞的歷史的長空。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當這種拷問質疑顯得沒有意義的時候,便失去了質疑的興趣和能力。悲哀的是,生命也在這種興趣與能力的枯萎的時刻圓寂升騰。
他的死向後人詮釋着現實世界並沒有絕對的、終極的意義,他的死詮釋着死的意義,架空了一切鴻毛般的自私的亡靈。
在中國歷史的平原上堆起了一座大山,他偉岸的人格激勵着古往今來的騷客文人,歷來的文人以其為人格的偶像,終身以其為奮鬥的終極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