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外寒風逞威,冬雨也跑來湊湊熱鬧了,頓時一扇珠簾飄飄洒洒地懸挂在眼前。凄風苦雨,不禁讓人頓生一絲畏懼與凄涼之感,彷彿心裏面也正在被冰雨打着一般,渴望能夠有些東西來暖和暖和,並將它融化。要是在家鄉還真會這樣的東西,那就是母親釀造的娘酒。
在家鄉梅州,娘酒幾乎是每家每戶的婦女都會釀造的酒種,習慣性地也被叫作老酒。它是一種以糯米、黑糯米為原料,加入特製的酒餅和紅曲經過發酵釀造而成,相傳這種釀造工藝已有五千年的歷史。傳說是在三國時期,一個不太起眼的人物廖化被孫權所擒。為了保護母親,他假裝降服於孫權,但他不願意為孫權做事,成天和僕人在地里勞作。其實他是在想方設法釀酒,後來在母親指導下,終於釀酒成功。然後將酒獻給孫權,孫權大喜,就讓廖化回故鄉了。為了紀念廖化的母親,我們客家人就稱這酒為客家娘酒!
我也不知道這個傳說是否正確,但是在自己年少的記憶里,娘酒確實給了我許多關於母親的美好溫馨的回憶。記得每逢過年的時候母親都要提前一個月釀製娘酒,這樣在除夕的年夜飯上全家人才能喝上香芬甜美的雞子酒。小時候,自己對於母親是如何用她那巧妙的雙手,將沒有味道的糯米釀造成全家人都愛喝的香甜美酒有着濃厚的興趣。所以,幾乎每逢她要釀酒的時候,我都站在旁邊認真地觀察着。
只見母親先把酒缸、酒瓮、大鍋等蒸酒器具用“布驚葉”(一種植物的葉子,有着淡淡的清香味,也可以用來炒干泡茶喝)泡洗乾淨。把燜熟的還冒着熱氣的糯米盛倒在一個大的簸箕里,用雙手勻稱地攤開,涼透。這是一個看似簡單的過程,但卻也是最為關鍵的一個步驟,因為母親曾告訴我說釀造的娘酒是否甜美就要看米的涼透的程度如何,如果溫度過高,釀出來的酒就容易發酸。所以,攤米這一過程母親會格外的小心掌控米的溫度。待她用她那神奇的手感覺到溫度可以的時候,把兩個白色的看似像肉丸子狀的“酒餅”研碎,調冷開水,然後撒在糯米飯上拌勻,再把它倒進酒缸里。
對於酒缸,母親也是很有講究的。它是裝進在一個籮筐里(用竹篾編製的筐式盛器,在家鄉主要是用來裝穀子),四周還圍着一層晒乾編製好的秸稈,用來給酒缸保溫。如果天氣過於寒冷,母親在給酒缸加蓋后還會給它裹上一層棉被,以便能夠讓糯米得到充分地發酵。
待糯米在酒缸里保溫三天後,母親會每天加入適量的古井水。這時,神奇的變化開始了,原先白花花的糯米開始變得有些赤紅色,也就是我們所說的酒釀就開始產生了。待到糯米全部轉化成了酒釀,母親便開始了釀酒的最後一道工序。她將米酒從酒糟中過濾出來,裝進小瓮中,加入紅曲、黑棗、枸杞等,然後用草皮封好,最後埋入燃有暗火的火堆中炙上好幾個小時。這樣,不但可以使酒質更加醇厚清香甜美,而且可以保留更長時間。母親有時也把舀酒釀於鋁製壺中,兌水燉開,然後就成了一道俗稱的“水酒”,再往裡面加幾個煎得金黃色的雞蛋,又會成為一道美味。
在家鄉,能夠常常聽到大人們說:“釀酒做豆腐,無人敢稱老師傅。”兒時的自己並不懂得其中的奧秘。我所知道的是每逢村子里的有誰家裡釀了娘酒,婦女都會請老一輩的人或者是鄰家婦女品嘗,在無形之中婦女們就會比較誰的手藝好。如果你家的酒做酸了,則會遭到善意的嘲笑。 每次釀好了酒,母親都會叫我或者是弟弟端上滿滿的一碗給奶奶品嘗。在村子里,母親釀造的娘酒雖然沒有像大伯娘的那麼有名氣,但卻是我們家和外婆家最愛的美食。尤其是那道“娘酒燉雞”,可謂是讓人流連忘返,吃了就不想停下。為此,在我的身上,還曾發生了一段很有趣的小故事。
那是個臨近過年的午後,娘酒早早地就被母親釀好放在了她的房間里,每次從旁邊走過的時候都能聞到一股濃郁的酒香,讓人垂涎欲滴。對着從小喝到大的娘酒能聞卻不能喝,這種感覺直惹得人心痒痒。但是對於母親的權威我們仨姐妹是不敢輕易去挑戰的,不能明目張胆地“偷酒”喝,只好時不時撒嬌似地在母親耳旁囁呢着要酒喝。弟弟的表現更是賣力,先是楚楚可憐似的撒嬌,后看到母親無動於衷,乾脆就撒氣似地賴坐在地板上,不肯起來,嚷嚷聲中再來點女孩似的梨花帶雨。我和姐姐對於弟弟的逼真表演一邊心裡暗暗叫絕,另一邊在慫恿着母親。一向對弟弟疼愛有加的母親擔心他在地板上會着涼,無奈只好妥協提前給我們做了娘酒燉雞,也叫雞子酒。我們三個高興地手舞足蹈,香醇甜美的味道在嘴裡繚繞着,甜到心窩裡,怎麼叫人捨得停下。
沒一會兒功夫,一大鍋的雞子酒就被我們三隻小饞貓狼吞虎咽式地消滅掉了。而我和姐姐都覺得還不過癮,還想喝,但是母親不肯。說是為了更好的保存娘酒,她往裡面加一些燒酒,喝太多我們就會變笨,到時候考試就會得鴨蛋。被娘酒誘惑着的我和姐姐,哪信母親的話。
於是,我們便伺機而動,看到母親出去后,姐姐帶着我進入母親的房間,小心翼翼地打開酒蓋。看到心愛的娘酒,我們兩眼放着光,興沖沖地跑到客廳拿了大水杯就往酒里舀,喝了一杯又一杯。四五杯下肚后,感覺五臟六腑都好像是被溫水沐過,暖烘烘、熱融融的.臉上開始發燙,再看看彼此的臉紅得像個蘋果,整個人感覺飄飄然然的。
姐姐的模樣在我的視野里開始變得模糊,而出現在我眼前的是班上的“混世魔王”(班上一個仗着自己高個喜歡欺負女生的男生)的模樣,小時候的自己個子長得和他差不多高,所以他不敢欺負我,而是去欺負那些小個的女生。早就看不慣他的這種惡行了,於是此時趁着酒勁我一個巴掌朝着“他”拍了過去,“他”看起來有些暈暈乎乎的,身體有些搖晃着,看清是我打“他”后也開始了反擊,給了我一腳。於是我們倆開始你一腳我一腳地相互踢着,有時甚至手腳並用。我們迷迷糊糊打出了房間,來到了庭院繼續打着,維持了一段時間后不省人事。
等母親回到家時,便看到我和姐姐四腳朝天地仰躺在秸稈堆里,在呼呼大睡。母親樂呵呵地笑了,把我們喊醒。我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冬日的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摻雜着酒香和稻香。看了彼此一眼后,我們都摸了摸自己的小腦袋,努力地想了想才回憶起喝醉后兩個人好好的干一架,然後有些無辜地看了看母親,再看看自己身上沾了不少的秸稈,傻傻地笑了。原本冷清的庭院頓時喧鬧起來。
事後,母親把這件事當作笑話講給了鄰居聽,沒想到那些大嬸們一傳十,很快在附近傳開了,我和姐姐就得了個“爛酒粨”的外號,翻譯成普通話的意思是和小酒鬼差不多。剛開始,被人家這樣叫,我們都覺得怪難為情的,漸漸地就習慣了,甚至引以為榮。
家鄉的娘酒主要是作為婦女坐月子時的滋補品。從小孩生下的第一天開始,小孩的外婆或者是奶奶便要在身邊悉心照顧自己的女兒或者是兒媳的飲食起居。每天她們必要做的一件事是先把雞肉炒得半成熟,再倒入娘酒,放在湯煲里燉上一兩個小時,再端給孩子的母親喝,剛為母親的婦女每天三餐都要喝上一兩碗娘酒,因為它能補充流血過多后所需要的營養。娘酒甘甜芳醇,能刺激消化腺的分泌,增進食慾,並有提神解乏,解渴消暑,促進血液循環、潤膚的功效。這就是為什麼在客家婦女坐月子時必須要喝娘酒的習俗了。
當小孩子出生三天後,要請親友要喝“三朝酒”;滿月時喝“滿月酒”;一歲時就喝“周歲酒”;成年結婚上轎前喝“暖轎酒”;喜宴時喝“完婚酒”;年老壽辰時喝“生日酒”。每逢這個時節,無論老少婦孺,都會禁不住小酌幾口酒,也是表達一種美好的祝願。可以這樣說,在家鄉,娘酒伴隨着一個人由呱呱落地的嬰兒到步履蹣跚的老人的過程。而娘酒的釀造都是由做母親的完成,所以裡面除了酒香還伴隨着媽媽的味道。
除此之外,娘酒也會被視為禮物,贈與親朋好友 。在逢年過節之時,送上自己親手釀造的娘酒,在我們客家早就形成了一種特有的禮節。我想這絕不僅僅是因為娘酒獨特的甘甜香醇,更是因為生活在浮躁的時代里,客家人希望在佳節里借用親情釀製的娘酒來放慢自己追求物質的腳步,能夠和親朋好友歡聚一堂,細細品嘗美酒,聊聊家常,拉近彼此間的距離,更是對自己母親一年的辛勤勞動的一種肯定,一種對母愛的保護。
一晃眼,一年又即將過去了,可愛的家鄉人一定又在各自的庭院里忙碌着娘酒的釀製了吧,唯獨自家的院子不再。快七年了,許多記憶已漸漸模糊,但那酒香里的母愛只會像娘酒散發的醇香一樣越久越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