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是個落第秀才,在街頭賣字畫已有十數年光景,在他看來,世上之人形形色色,但以粗俗不堪者居多,而高雅之士甚少,因為他的字畫一直賣得不好。不過他也接受這個事實,畢竟曲高和寡,知己難尋,這世上哪有那麼多人像他一樣,有八斗高才識貨懂行情。他就看不慣街對面的張屠夫,天天高聲吆喝滿身油沫,簡直是斯文掃地。可氣的是,有一天午後閑時,張屠夫竟然指着一幅他的得意之作,明明是下山猛虎,張屠夫品鑒后,左右搖頭,不時發出嘖嘖之聲,卻一驚一乍地稱道:“大師真是出手不凡哪,好貓,好貓”!李國文聞之愕然,跟受了奇恥大辱一般,不過他很快就想通了,張屠夫這等貨色,要是能看到字中氣魄體會畫中意境,那就奇怪了,那就說明這幅字畫太普通太尋常了。此後李國文就不願再見到張屠夫,為免對面相見有礙觀瞻,一度還將攤位下移。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李國文覺得,張屠夫的攤位都是酒肉俗人,他做的是不食煙火的買賣,對門只會降低他的身價和檔次。而且,他也認為他的生意一直不好,是因為張屠夫殺生太多,從而粘染了張屠夫的晦氣。
李國文當然不會承認他的人生是糟糕的,最多只是暫時有些頹唐罷了。終有一天,他相信自己能懷才得遇、壯志能酬。他始終堅信自己滿腹經綸,現在這般落魄,無非是上蒼在考驗自己。有時候他也感慨,茫茫人海,知己真的是太難尋了,芸芸眾生,為什麼張屠夫這等貨色遍布,卻獨留他鶴立雞群,上蒼殘虐,何忍讓他如許寂寞?!直到有一天,張屠夫滿臉諂笑來他的攤前,李國文以為這廝又來奚落,正待發火,卻見張屠夫從身後拽出一襲青衣的娘子,引見給他:“大師,李大師,你別躲着我呀!我知你書畫傳神,仰慕已久,今日特意將我娘子引來,願花重金煩請大師為她修畫作詩一幅,以做珍藏,你千萬莫要推辭呀!”李國文哪裡肯干,只對這張口就能聞見銅臭的張屠夫愈發憎惡,正要斷然拒絕,卻見那娘子盈盈一禮:“大師,莫怪我家官人唐突,他對大師可是推崇得很呢!捧為天人一般,是奴家不信,硬要親眼來瞧,望大師勿要見怪才好。”那娘子落落大方,指着一幅長空落日圖接著說:“晚霞斜照,顧影自憐,漫天的風沙迷人眼,那戈壁灘一定很冷很涼吧?大師的畫氣勢恢宏,令奴家真是開了眼界了!只是那獨步峰崖的人是誰啊?苦行僧一般,是你嗎?”娘子拿斜眼看他,李國文怔怔,只覺這女子鶯鶯細語,輕敲在心上,彷彿掐着他的心房,道出他的共鳴。他迎着她徵詢的目光,探尋到一副遇雪尤清、經霜更艷的眉目,心弦像沉寂了千年的古琴,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然後就不敢再看。他轉過頭去,望了一眼冥頑不懂,卻滿臉寫着期盼的張屠夫,發出一聲呻吟一般的嘆息!心口突然感到一陣無法遏制的抽搐和疼痛。
李國文忽然覺得憤憤,他上窮碧綠下黃泉,,求索苦等了這麼久,到頭來卻是兩處茫茫皆不見,什麼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原來都是騙人的。他認為上蒼何其不公?!他飽讀詩書,謙恭多才,經營大雅之堂,反而一直少有人問津。而張屠夫粗魯無文,淺薄無知,卻賣肉賣得風生水起,說起話來也總是財大氣粗。他曾經推想這等粗淺之人,沒有什麼追求,渾渾噩噩無非是混個酒足飯飽,一輩子也就過去了。誰曾想過還有這樣的艷福候着他陪着他呢!?想起那個娘子,李國文就覺得胸口巨烈地陣痛,那樣的女子,一看就懷了詩意,眉似遠山不描而黛,唇若塗砂不點而朱,不染紅塵的美,未落俗世的麗,是只應紅顏落雁香空老,殘夢依稀化逝花。想起這女子,沾了煙火,日日給膚淺的張屠夫斟茶添飯,而在無盡的長夜, 更被不懂柔情的張屠夫摟在懷裡,粗野地撫捏、蹂躪,他彷彿能聽到她承受的凄苦,那一定是痛楚大於快感吧?!想到這些,李國文的心都碎了。他越想越憤嫉,認為世上的好事都被張屠夫佔盡了。這種感覺,在往後他給她作畫的時日,一天比一天濃烈,在他眼裡,她是含羞帶怨的,像一朵已落猶開未放的花蕊,端坐在那裡,冰清玉潔,卻又千嬌百媚。而張屠夫有什麼好?他已年近五十,粗魯、醜陋,滿腳泥垢,只會殺豬!想起自己志存高遠,讀書何止萬卷,反而潦倒半生,至今仍孤苦一人,到底還比不過這目不識丁的張屠夫!造化弄人,原來是會一至如廝的呀。
自從看到她,李國文浪泊的半生里,開始懂得雨聲和風嘯都是會帶來寂寞的,漫長的夜,他寂寞得不是吟詩就是作畫。而這,她是並不知曉的吧?!每次相見,都是匆匆,他畫得好慢、好細、好認真,他恨不得就這樣一直畫下去,畫一輩子,而時光,總是好快。相見無言,她偶爾也會對他不顯山不露水的笑笑,每一次笑都像一朵花瓣落在他的傷口上,令他的表情是同時受寵同時若驚的。他白天見到她,晚上夢見她,他常因為夢見她而夢不到自己,醒來卻悵然;又常因為夢不到她只夢見自己,醒來就生氣。那樣的時日,他們像老熟人一樣,有時作畫晚了,張屠夫也會留他一起吃飯,他卻見不得張屠夫飯前茶后對她的喝斥,要是他的娘子,他是愛都來不及的。有一次,張屠夫喝多了酒,言語更加放肆,他實在看不下去講了張屠夫兩句,大意是千年修得的共枕,緣分難得要珍惜云云。不曾想張屠夫藉着酒勁,脫口而出:“大師若不嫌棄,這婦人就送予你好了。嘿嘿!反正玩也玩過了,當初洒家花十兩紋銀買來,你給本錢就行。”李國文聽得心痛,回頭望見她楚楚的眼神,那應該是羞憤多於怨恨吧?!而分明,她晶瑩的雙眸,似有千言萬語不便訴說。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李國文突然決定要不顧一切,他可不管張屠夫說的是不是酒話?衝著張屠夫的肩膀就重重地拍下去:“此話當真?”
李國文第二天揣着他的全部積蓄,真的來找張屠夫,來“贖”那個娘子,他是認真的,他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昨晚他一夜未眠,聽着窗外的風聲蟲鳴,卻痛惜多於興奮。他想的全是她的音容笑貌,那樣的女子,他記得有次她俯首時不意讓他的手碰觸到她的發梢,她不知曉,而他卻感覺自己已佔領了她的發茬,覺得她的發束,堪比他心裡凌亂的琴弦,彈出優美的旋律,他有着無比的快樂,碰觸過的手,足足有三天不願洗。他想念她,連同她的憔悴。 她嫁給了張屠夫,一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吧?!她出自紅塵而不沾染紅塵,跟張屠夫明擺着不是一個世界,或許,是受了張屠夫的恐嚇、脅迫,她只不敢聲張而已。不過,都不要緊了,以後,就讓我來愛惜你吧!李國文揣着銀子來和張屠夫“贖”人,張屠夫的表情卻很驚愕,“我說過嗎?怎麼會呢?我怎會說這樣言不由衷的話?”張屠夫突然意識到什麼,聲音也大了起來,“大師莫要想歪了!我叫你給我娘子作畫,你卻來打我娘子的主意?”李國文一下子有口莫辨,把求證的目光投向那娘子,她悠悠道:“他喝多了,都這樣的,只大師這般當真......”這時,天空突然下起瓢潑大雨,雷聲轟隆,李國文卻什麼都聽不見,他真希望這一天沒有來過,而她,他多希望是他寫了就忘的詩啊!
李國文抬腿就要走,張屠夫攔住他,“大師這般明目張胆的來,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嗎?”張屠夫的表情簡直是痛心疾首,“其實,我早看出大師對我娘子居心叵測,昨晚一試,果不其然。我當大師是朋友,你卻置我於何地?”李國文聽得心越來越沉,“我們向來恩恩愛愛,都叫你這廝給毀了!你說,你要怎麼向我交待呀?”張屠夫越說越激動,突然一把奪過李國文系在腰間的銀子打開就看,李國文本能地去搶,卻不知從哪裡一下子湧出幾個大漢,對他鋪天蓋地就是一頓拳腳,張屠夫厲吼着吩咐:“給我往死里打,膽大包天敢來勾引我的娘子?!”他在忍痛躲閃的間隙,還不忘窺探小娘子的動情,她也挨了張屠夫的打,依在門邊,那麼無助,那麼讓人憐惜,像一顆無依的飄萍,在風雨中搖曳,他真想衝過去護住她,可是手腳卻疼得麻木,全不聽他的使喚,他只得大喊道:“不關她的事,是我,都是我......”他口中帶血,眼中帶淚,喊了幾聲就昏厥了過去。
李國文再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荒郊的深夜。他一時以為自己死了,因為只有陰曹地府,才會這麼寒冷這麼蕭條。他不知自己在哪裡?也不知要去哪裡?在他昏厥的前一刻,他只依稀記得張屠夫吩咐那幾個大漢:“把這廝扔進山溝里,他要敢回來,以後見一次打一次。”然後又聽到張屠夫聲音迅速轉換成溫柔,“算了...... 離離,我們走吧!”唉!她終究是跟他走了!李國文從懷中掏出那幅尚未作完的畫,久久凝望,喃喃自語,離離!至少我知道你叫離離,曾幾何時,我的夢,全都是你,曾幾何時,我也好想要你的夢。你知道嗎?有那麼幾天,我離你有多近?而我,卻始終不知道,你離我有多遠?!可是,不管有多遠,你等着,我一定要去殺了張屠夫,然後,帶你走......
李國文當然不知道,在他之前,為她賦詞的唐詩歌,教她琴棋的宋春秋,都被張屠夫以相同伎倆、相同情節,與他的娘子佐以天衣無縫的配合,詐盡家財。而他們,和他一樣,對那個會琴棋書畫,卻嫁給粗魯無文的張屠夫,叫做離離的女子,至今都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