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船的艄公叫自己“死了沒埋”,咱們下煤窯子的煤黑子們說自己是“埋了沒死”。如果理由不充分,誰願意下窯子呢,像排骨,他下窯子是為了等攢夠了錢回家將村頭的四姑娘娶回家,像阿原,他下窯子是為了讓娘重見光明……
阿原這小子是咱哥幾個中活得最憋屈的一個。阿原說,還以為那個夏天是他人生的收穫季節,因為他拿到了川大的錄取通知,卻不想和他相依為命的寡母眼睛突然瞎了,一檢查,說是腦子裡有個瘤子,只要摘除了,就可以重見光明。
我得先掙錢治好娘的眼睛,然後再去實現我的大學夢。阿原說。
不知道阿原肚裡什麼東西在作怪,他總認為和咱哥幾個不是一個階級。心氣雖高,卻老挨罵,罵他的人自然是礦長老景。
阿原你個鱉蛋,干甚呢?偷懶么?阿原你個鱉蛋,你看你那雞巴熊樣,一輩子也別想有個出頭……
礦長老景罵人是又黑又毒,氣得阿原噘嘴瞪眼,可是沒辦法,他本來身子骨就弱,幹什麼事情都短力氣。見咱哥幾個竊笑,阿原更是惱怒不已。
笑什麼笑?老子總有一天要成為他老景家的坐上賓。阿原說。
你怎麼成為人家的坐上賓?咱哥幾個狂笑起來,說,你要成為人家的坐上賓也不是沒辦法,就是當他家的姑爺!
你們別狗眼看人低!阿原憤恨地說。
如果你真能當上老景家的姑爺,咱哥幾個就一起跪在你面前叫你一聲大爺。咱哥幾個說,誰要說話不算話,就把這一百多斤留在窯子里出不來!
你們等着瞧!阿原說。
礦長老景家有一個閨女叫雲兒,這雲兒老大不小卻還沒有婆家,原因是嘴刁,俊秀的嫌棄人家家貧,家裡有錢的又嫌棄人家沒文化。咱哥幾個有時候幹活兒累了,就拿這老妮子開涮,說咱不圖她的腚蛋兒,也不圖她的臉蛋兒,咱就圖她家的錢罐兒,要真是娶了她,可就是摟着個銀行了。然而雲兒這老妮子從來都沒拿正眼瞟咱哥幾個一下。
也不知道阿原使的什麼招兒,他還真和雲兒好上了。在咱哥幾個的追問下,阿原揭了謎底。原來那雲兒喜歡寫詩,阿原就寫一些什麼“雲在天上飛,哥在地上追”之類的東西送去,一唱一和,那雲兒到最後竟黏糊得像是再也離不開阿原了。
咱哥幾個着急了,心想,這跪是下定了,這爺也是喊定了。着急歸着急,咱哥幾個也都為阿原高興,這鱉蛋兒的苦日子算是熬到頭了!
咱哥幾個興奮了,可是阿原這鱉蛋兒卻不高興了。一問,咳,他還不樂意。阿原跟咱們說,你們不知道啊,雲兒那老妮子整比他大八歲,而且身上還有味兒,狐臭,這還不算,走近瞧瞧,那張粉臉下居然還藏匿着許多麻子。
那咋辦?咱哥幾個問。
咋辦?再過些日子等結了賬,咱就溜人。阿原說。
排骨是咱哥幾個當中嘴巴最不牢實的一個,這小子的嘴巴里根本窩不住秘密。
這不,排骨在路邊喊住了雲兒,跟人家說了阿原嫌棄她的事,還說等年終結了賬,阿原就要開溜。誰知道雲兒一笑,說,他逃不了我的手板心兒,不信,賭一把試試。排骨說,賭就賭,他要是開溜了,到時候你叫我爺。雲兒說,他要是沒逃脫我的手板心,你就叫我姑奶奶。
得,就這麼定了。
一個月後,雲兒那老妮子出門收貨款去了。咱哥幾個都念叨,說,阿原,你的機會來了,趁現在正好開溜。阿原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天天盼望結賬。
這一天,阿原終於結了賬,拿着錢,和咱哥幾個一一道了別,正要“開溜”,卻不想排骨連滾帶爬沖了進來,一把抓住他,連聲叫“大事不好”。
原來是雲兒回來了。
後面還跟着一個老婆婆,一前一後正過小河上的獨木橋呢,看那模樣,長得好像是你娘。排骨指着阿原說。
屁話,我娘遠在四川,還是瞎子,能跑這麼遠來?能看得見過獨木橋?阿原說著爬上土坎往下一看,一拍屁股,說,溜不了啦,我娘來啦。
原來雲兒那老妮子出門這麼久是跑到四川去給阿原的娘治眼睛去了。
後來阿原的娘做了咱哥幾個的炊事員,咱哥幾個都把她喊娘。礦長老景做了礦上的安全員,雲兒一邊寫詩一邊奶孩子,阿原不去實現自己的大學夢了,他當了礦長,也罵人,嘴巴也和老景一樣的毒,不過他只罵排骨:
排骨你個鱉孫,再偷懶就叫你個鱉孫去幫你姑奶奶洗那些尿布,帶孩子!
看到排骨挨罵,咱哥幾個偷着直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