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老張在神翕前上了炷香,嘴裡喃喃禱告:神仙保佑,惡鬼遠離,讓我一天平平安安。抬起頭時,老張看到香頭跳了幾跳,他的心也跟着顫了顫。這是凶兆,莫非今天會有事發生?
老張迷信,做個怪異的夢都要燒香禱告半天。站起身,老張發覺手背癢,一摸,竟往下掉粉末,送到鼻子下聞聞,像是鐵鏽的味道。老張覺得莫名其妙,人又不是鐵打的,咋會長銹?
洗臉刷牙,老張正要出門,感覺腿癢得厲害,撓撓,又掉下一片粉末。看着掉到地上的一片黑紅,老張有點兒傻眼。昨晚明明洗了澡才上床,怎麼會有這些髒東西?看看錶,已經到了上班時間,老張顧不上別的,穿上衣服開門進了公司。
所謂公司,不過是個大院,去年老張的老伴去世后他就搬到大院的隔壁來值班。公司是做建築租賃生意,拉到這大院的都是磨損生鏽需要打磨上油的設備。在大院上班的,除了老張,還有班長老李、大王和一個年輕小夥子劉文國。
自從老伴去世后,老張就犯了個毛病,心態有點兒扭曲,覺得人人都在可憐他,人人都在議論他:無兒無女,沒了老伴,為老伴治病又花光了積蓄,甚至連屋子都賣了,多麼可憐的一個人?!街上的老鼠都比他過得好呢。越想老張心裡越厭惡。尤其是班組裡的人,每每請他去家裡吃飯,請他下館子,他都擰着勁兒拒絕。自尊心超強的老張,可不要他們可憐!
老張起初是躲着班組裡的人,漸漸地,他開始個個都看不順眼。老李是班長,大嗓門,愛說愛笑,老張覺得他假,骨子裡透着股子虛偽。劉文國喜歡吹口哨,一邊干一邊吹,聽着耳邊的口哨聲老張覺得心煩。更心煩的是聽到劉文國談女人,一提起偶爾來登記設備的女孩小呂,劉文國就眉飛色舞,滔滔不絕。老張覺得他是個流氓。他老張勤勤懇懇一輩子,怎麼能和流氓為伍?大王是個中年人,曾和老張頗合得來,現在卻和老李打得火熱,這讓老張氣不打一處來。大王再和他打招呼,老張偏扭過臉去,裝沒聽到。
因為看幾個人不順眼,老張無端生出些事來。休息時,劉文國常大大咧咧地把扳手、鉗子扔到角落,老張趁他不備,將工具收起來,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喝口水回來,劉文國卻再找不到工具。看他急得一跳老高,恨不能把機器都拆開了找,老張心裡樂開了花,覺得特解氣。以後,他如法炮製,班組裡所有的人都吃到了他的苦頭。因為丟工具,老李還被經理沒頭沒腦批了一頓。
蹲在設備下,老張打磨着機器上的鐵鏽,卻渾身不自在。今天上班感覺有點兒怪異,三個人,竟沒有一個跟他打招呼。他們徑自聊着天,就當老張不在一般。老張努力咳嗽兩聲,幾個人小聲說著什麼,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老張感覺到了被冷落的失落,便用力地蹭鐵鏽,砂紙摩擦機器,發出一陣刺耳的“刺啦”聲。老李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晚上睡得好嗎?”
“好,香着呢。”老張頭也不抬地說。可他抬頭看看老李,老李卻沒看他,而是在問劉文國。劉文國說自己睡得不好,做了一晚夢。老張又羞又氣,一轉身,躲到角落裡自己幹活。
幹了沒一刻鐘,老張胳膊癢得厲害,再撓,又掉下一大片鐵鏽來。老張看着自己的胳膊,吃了一驚,那些紅銹均勻地遍布皮膚,一碰就像篩子篩下無數粉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得了皮膚病?
忐忑不安中,老張打磨好了一個支架,轉到另一側。突然,劉文國走過來,對着老張剛打磨過的地方接着打磨。老張火了,他嫌自己打磨得不夠好?
“喂,我已經打磨過了。”老張對劉文國粗聲大氣地說。劉文國似乎沒聽到老張說話,依舊乾著手裡的活兒。
老張急了,正要發火,突然脖子一陣發癢,接着,掉下一層黑紅粉末。奇怪的是,這層粉末漸漸地被他手裡拿的東西吸了過來。老張大吃一驚,他手裡拿的是磁鐵,準備吸那些拆下來的廢舊螺絲釘。獃獃的,老張終於明白,他的身上真的長銹了。
老張驚恐不安地站起身,看到對面的老李,張張嘴,要說什麼時,卻聽到老李說:“今天怎麼回事?老張怎麼無故曠工?”
“我在這兒呢。誰說我曠工?”老張大聲喊道。
令人驚訝的是,幾個人似乎沒聽到他的聲音,依舊議論着他為什麼曠工。大王說他興許病了,劉文國說他一定是想休息,獨有老李幽幽地說沒準是去墳上看他老伴了。
老張扔掉手裡的工具,氣呼呼地走到老李跟前,指着自己說:“你們少裝神弄鬼!我來了,在你們跟前站着呢。”
“今天中午咱們一起下館子吧,去吃涮鍋怎麼樣?”劉文國說。
老李和大王點頭同意,還議論着最好上午把活兒幹完,連老張的那份工也幹了。這下老張傻眼了。他難道成了隱形人?這麼一想,他突然覺得渾身癢得厲害,往地上一看,一層層的鐵鏽掉下來,和設備上打磨下的鐵鏽一模一樣。
老張站起身,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陽光刺眼,他用力捶打一下自己的前胸,一陣疼,又掐了一把自己的腿,也疼,這不是在做夢啊。到底出了什麼事?
老張三下兩下爬到了機床頂上,高高地站着,對下面幾個人說:“我在這兒呢,你們看清了。”
三個人沒人抬頭。一陣風刮過來,老張打了個寒戰,有張紙片落到腳邊,上面是11月9日。老張驀然想起,今天正是11月9日,是他53歲生日,而明天,11月10日,就是老伴的忌日。
班組裡不成文的規矩,但凡誰的生日,大家會湊到一起吃一頓。可今年,老張自己都像蒸發了,誰還會為他過生日?老張從機器上下來,坐到地上,眼前一片潮濕。擦了把眼睛,老張又拿起工具,接着幹活。他有點兒賭氣,因為他擦過銹的地方,劉文國還要再擦一遍。乾著乾著,老張就發急了,突然用力頂了劉文國一下,看着他的眼睛說:“你少來這套。”
奇怪的是,劉文國紋絲不動,眼睛一直盯着設備,好像老張壓根就沒碰他,沒跟他說話。老張上前又踹了劉文國一腳,劉文國轉身,大聲對老李說:“今天風真大,去海邊吹風吃海鮮應該不錯。”
“是啊。”大王也說:“可惜老張不在,他最愛吃海鮮了。”
老張獃獃地看着他們,失魂落魄。突然,他眼前一黑,似乎看到了老伴在朝他微笑。老張驚出一身冷汗,再仔細看,眼前什麼都沒有。剛才是幻覺?不,不,他從未出現過這樣的幻覺。莫非,自己成了鬼魂?老張打了個寒戰。他想起了三十多年前,新婚之夜,老伴和他許下諾言: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老張頭皮有點兒發麻,渾身起了一層小米粒兒。他和老伴情深意篤,會不會她是想叫自己過去?早晨燒的香火苗直跳,身上長出銹來,全是不祥之兆啊。
如此想着,老張放下了工具,徑直朝門口走。大門,居然上了鎖。偶爾,老李會怕陌生人進來,便鎖了大門,只有他自己有鑰匙。老張走到老李跟前要鑰匙,可他說了幾次,老李充耳不聞。老張伸出手,正想揪住老李,卻見老李轉身,去跟大王要煙抽。
老張絕望了。索性,他坐到牆角,呆愣愣的,不住地禱告,乞求老伴不要這麼快就要自己去和她做伴。
天黑下來,幾個人收工,老張影子一樣跟在他們身後出門。往左轉,是一條河,以前幾個人常常在收工後去裡面游上幾個來回。往右轉,是老張看門的住處。除了老張,三個人都往左轉,大聲說著要去河邊吃海鮮。老張往右轉,遲疑了兩步,扭頭往回走。他不想回住處,索性當個影子,走到河邊去。幾個人已經走遠了,老張獃獃地看着河水,似乎從裡面看到了老伴的臉。兩行清淚順着他的臉頰流下來。
在河邊站了很久,突然,老張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他正要回頭,胳膊卻被人扭住,接着,雙手被人反縛,一塊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老張拚命掙扎,大聲呼救,卻無濟於事。
天黑透了,老張被放進了一片水窪。清涼的水泡着老張,頭靠在草地上,老張竟感到一陣舒適。泡了約摸十分鐘,老張被推到一片樹林中,解開了手上的繩子和眼前的黑布。老張努力睜大眼,看到眼前一片篝火,篝火前的草地上鋪着塑料布,上面擺滿了海鮮。
老張扭過頭,見大王和劉文國正看着遠處,而老李的手上捧着一隻大大的蛋糕。走到近前,老李笑眯眯地說:“老張,生日快樂!”
老張看着老李,詫異,迷惑,又有些驚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張,對不住了。昨天你獨自在房裡喝悶酒,趁你不備,我在你的酒瓶里偷偷加了點兒作料,好讓你睡得踏實些,也為了往你身上抹一層鐵鏽。開個玩笑,你不會生氣吧?不過銹恐怕已經泡掉了呢。”劉文國嘻嘻笑着說。
“為了給你一個驚喜,把你當成隱形人,是我的主意。想不到你倒真信了呢。”大王說著,捂住嘴偷笑。
“呵呵,你可別怪他們。這都是為了給你過一個難忘的生日,為了把你心裡的那層銹洗凈。你說說,整天疑神疑鬼,燒香禱告,卻哪個都看不慣,不是心生了銹是什麼?今天就好好給你除除銹。”老李說。
老張一下子明白了。呆了半晌,他如釋重負,卻又羞又愧。漲紅了臉走到老李身邊,對着蛋糕他鼓起嘴巴,可他張張嘴,卻把眼淚也吹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