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瓜
沙地區,空氣濕漉漉,土地濕漉漉,由於潮氣晝夜不停地侵蝕,這塊土地顯得神奇,土像香灰,一衝就光,但就是這種香灰土裡種出來的瓜特別甜,特別脆,如果有一天國家要開西瓜評比會,儘管把北京、南京、山東、福建最優的品種拿
出來,狀元非沙地瓜莫屬,為啥,沙地瓜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土是鹹的。
菜瓜是沙地特有的一種瓜,顏色碧綠碧綠,鮮中帶甜,當你嘴巴還沒有咬住瓜時它就“呱嗒”一聲碎了,裡面的瓜瓤金黃金黃,還有一股撲鼻的香氣。如此脆嫩的瓜,不小心掉在地上,豈不粉身碎骨,因此沙地區把一些沒有真本事,好吃懶做的人比喻為“摜斷菜瓜”。
本文的主人公菜瓜姓胡名大林,從小沒了爹娘,起先和阿哥相依為命,自打有了一個大屁股的阿嫂后,菜瓜再不能賴在家裡,鼓足勇氣獨自出門包打天下去了。那段時間據菜瓜自己講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時候。講起當時的風流逸事,菜瓜本就長着一副驢臉,此時漲紅得像豬肝,唾沫飛濺。他頭一揚說:“那個辰光,三餐有魚有肉,電筒六節頭,照起來煞煞亮蠻觸眼睛的,還有長槍呢。我頭一個衝進去,首先就看見白塌塌一堆,我兩隻手真當忙煞哉……褲襠也不曉得啥時光濕了。”哦,原來他是參加了民兵,當民兵就有這樣的特權。當有人問他怎麼又回來侍弄泥缽頭時,菜瓜不服氣地說:“那媽個賤胎,格毛個幹部有啥花頭,我革命時他們還在撿雞屎吃,穿開襠褲,我是不要當幹部的。”話也是真的,次次革命運動,菜瓜都是一貧如洗,響噹噹無產階級,革命依靠對象。而且菜瓜所在的地方,都是縣、區、鄉幹部試點單位,菜瓜都和他們建立過“深情厚誼”,所以弄個幹部噹噹,小菜一碟,菜瓜牛是不吹的。
菜瓜年紀四十多了,幾個嫁出的阿姐都為這個“小末代”着急,也是時來運轉,五八年大躍進,六三年自然災害,加上蘇聯老大哥的拆台折騰來折騰去,弄得人人骨瘦如柴,要麼生“黃胖病”。從紹興里畈來了一位婦女,披頭散髮,一路討飯過來。有人一發現苗頭就迫不及待通知了菜瓜的幾位阿姐。幾個阿姐大喜過望,忙着招待里畈婦女吃了個飽;又趕緊從各自家裡拿來乾淨棉被,床單,帳子,給菜瓜布置了洞房,當然喜字免貼了,菜瓜不講究這些的。阿姐又特別囑咐菜瓜洗個澡,多用香肥皂。那個婦女倒也喜滋滋進了洞房……這可樂壞了菜瓜。同村人問菜瓜:“一夜上了幾回?”菜瓜答道:“奈個賤胎,還沒有到大腿根,那東西就呼的一下子就出來了,後來幾天我要奈格就奈格了。”正當菜瓜覺得白撿了個老婆,阿姐們也慶幸“小末代”好傳宗接代了,想不到,半個月還缺一天,趁菜瓜口水涎在枕頭套上睡着時,那婦女帶了90斤小麥,10多斤羅漢豆不翼而飛了。也難怪那婦女要走,除了小麥、羅漢豆外,菜瓜再也拿不出東西,說真話,這小麥,羅漢豆還是從別人家裡借來“裝飾的”。從此,再不見婦女登堂入室了。
雖說菜瓜老婆沒有討,但是他照樣討婦女喜歡,大姑娘同菜瓜是不搭界的,嫁過人的婦女是沒有關係的。那個時光家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難得葷腥上桌,菜瓜光身一人,有時有點現錢,菜瓜倒也“慷慨大方”,常買些梳子,小鏡,有時是糖果糕點,他趁小隊號筒一喊:“喂,做生活哉!”全小隊男男女女一齊往小隊舍集合時,故意露一下“貨”,那些眼尖的婦女看見了,趁大家趕到地里勞動休息時,就提出要和菜瓜摔跤比賽,此時菜瓜真巴不得,神氣活現地說:“三個二個一齊上。”這時上來三個膀大腰粗的婦女,扛頭的扛頭,拖腳的拖腳,而菜瓜的兩隻手就不停的往那些婦女懷裡掏,嘻嘻哈哈聲中,菜瓜口袋裡的小鏡、梳子,糖果糕點被婦女們掏個一乾二淨,菜瓜毫不後悔,而且樂此不疲。
當然菜瓜也有揭不開鍋的時候,不過沙地人天生善良好客,只要菜瓜上門,從不拒絕,有粥喝粥,有飯吃飯,人到這個辰光,再懶的貓也要裝出想抓老鼠的樣子,你叫菜瓜管孩子掃地,洗尿布都行。但菜瓜洗屎布不行,因為他連自己的衣褲都洗不幹凈。他洗臉,一條黑黑的毛巾,水裡浸一浸,臉上擦兩把就好了,更奇的是他從不擦牙齒,喝一口水“嗬”幾聲,用二根手指頭插進嘴裡,牙齒里搗騰幾下就完事。聽菜瓜阿嫂講,菜瓜的帳子一年四季都不掛起的,棉被從不摺疊。說起來人這個東西真奇怪,越講衛生,疾病越加纏身,但遇到菜瓜,要纏身卻不容易,沒見過他打針吃藥,只見過他叫人扭過幾把痧。河裡漂的死豬,只要不腐爛,他吃,掉在糞缸里的雞鴨他也吃。那個辰光生產隊經常翻塘積肥,池塘里的泥又黑又臭,翻出來的泥鰍、黃鱔又肥又大,特別是存下的泥鰍菜瓜拿回家去放進鑊里,倒進金黃的小米加上水,柴火燜上一個小時,一鑊泥鰍小米粥就熬成了,現在想來菜瓜確有超前意識,真正的美食家,你想泥鰍補筋骨,小米含有多種營養成份,菜瓜的身體豈不健康?菜瓜既好酒又貪食,每逢小隊里人家有婚喪做壽之事,菜瓜都熱心幫忙。他不怕死人,換衣換褲他做,如果要撿死人骨頭,背小人棺材,他都願意做,一包“大前門”,一斤紹興老酒還有一頓飽飯,何樂不為?辦喜酒時,菜瓜幫不了大忙,背背桌子,凳子總還是可以的。接下來菜瓜只好燒火了,這個工作要忠於職守,廚師要掌握火候,該猛火就要猛火,要熄火就要熄火,如果豬膀燒焦,主人豈不是要罵人的。有時菜瓜也會腳忙手亂,招來廚師一頓臭罵,菜瓜伸伸頭頸,“嘿”,“嘿”幾聲,事情也就煙消雲散了。因為吃飽的日子不多,菜瓜有得吃時,難免要多吃幾碗,到頭來人家都吃好了,菜瓜漲紅着臉還在細嚼慢咽,搖搖晃晃站起來時,人家叫他“當心,當心!”菜瓜還說:“不多,不多。”走不了幾步,就撲倒在地上,鄉間習俗說:“酒吃醉了,要等他自己醒過來才好,酒醉翻動要死人的。”這樣就有人去拿蓑衣蓋在他身上。記得有一年他醉倒小隊的道地上,太陽很猛,有人就用一面很大的竹篩(要二人抬着篩麥、篩谷的那種)罩在他身上,上面又蓋着一棒青玉米秸。有人不知道,以為下面是堆着磷肥拌銨水,揭起來一看,是菜瓜彎曲着,活像一隻大蝦。以後菜瓜又多了一個雅號:“老蝦公。”儘管菜瓜這副醉相,但他絕不願意和小孩子坐在一桌吃酒,他說小孩吃菜都作興搶的,搶着吃,吃酒沒味道。
生產隊毗鄰街鎮,而小鎮又是區政府所在地,交通十分便利,常作為縣、區、鄉的農業試驗點,上到省里的頭頭,下到區長、鄉長都是菜瓜接待的客人。說窮,菜瓜最窮,人家都是夫妻成雙成對,菜瓜光棍一個,以前“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菜瓜家最適合“三同”。如果你賺菜瓜臟、臭,那你就不是個好乾部,因此菜瓜後來有個幸福的晚年,這同當年菜瓜和上面縣區幹部有非同一般的友誼是分不開的。有一年搞萬人大圍墾。路上走的,自行車騎的,河裡船裝的,都是搞圍墾的民工,縣區的頭頭腦腦全部出動。菜瓜所在的生產隊也分了幾個大幹部。想不到錢塘江邊的風真大,有位市裡的副書記衣裳帶得少點,年紀也大了點,眼看抵擋不住寒冷(越是寒冬臘月,潮訊小,圍墾就選在這時候,菜瓜剛好帶上棉襖,就毫不猶豫脫了件給那位書記。儘管這件棉襖是髒的,但這位書記說:“革命戰爭年代條件比這個辰光還要差多了。”說完就穿上。當然菜瓜和這個書記的友誼就奠定了,以後這位書記常惦念着菜瓜,可惜菜瓜是扶不起的阿斗,否則在鄉里弄個幹部完全有可能。
星轉斗移,共和國又開始把土地分到農民手裡,農民兄弟歡呼雀躍,在自己的承包地開始畫出了最新最美的畫圖。有人歡喜有人愁,誰愁,菜瓜,平時撒種不會,刪苗不會的他,現在石板里摜烏龜,硬碰硬,不是只有吃西北風了。幸虧大隊有點積累,一年分二期給予照顧,數目不大,一二百塊杯水車薪。看要餓肚皮了,家鄉里要造農民城了,土地多數徵用。徵用土地有鈔票分,有人歡喜有人罵娘。罵的人說:“賣土地是吃子孫飯。”只有菜瓜滿臉笑容,暗地還偷偷對人說:“不肯賣地的是傻瓜,吃了再說。”菜瓜說的也有道理,年紀大的人,難道陰世間也去種地?菜瓜有了五六千塊錢天天酒店,夜夜電影場,可惜小鎮沒有舞廳,否則菜瓜也會去的。那個辰光,麻將也有了,老K牌也打哉,菜瓜種地不會種,麻將一學就會,想不到沒有多少日子,五六千塊錢一下子就完了。“身邊無銅鈿,走路像瘟神”,菜瓜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村裡的幹部和鄉鄰們想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趕快送菜瓜到敬老院去,但菜瓜年紀還不到。大家想到菜瓜有個老朋友在市裡(已退休),就是披菜瓜棉襖的老書記,村幹部一隻電話打過去,那邊說:“可以,可以。”想不到冷灰爆出個熱栗子,菜瓜一點都不領情,他說:“那媽個賤胎,我去同瞎婆、蹺子做伴,我鈔票有的掙就多吃點,沒有鈔票就少吃點,人是餓不煞的。”還說:“敬老院關進咚,吃飯有時間,睡覺有規定,我去了不是同坐監牢一樣。”也難怪菜瓜這樣說,他是一個自由慣了的人。好說歹說,條件放寬,允許菜瓜吃飯,睡覺在敬老院,其他時間自由支配,菜瓜想想這倒還可以。有時大頭天話講過了頭,人家飯都吃過了,菜瓜就自己動手,無非油、味精放得多點,這下廚師可就有意見了,向院長告狀。院長也惹不起菜瓜,只說:“開一隻眼,閉一隻眼,你不要管閑事。”可偏有“程咬金”,大名叫“貨郎阿關”,此人老早是用糖換廢品的,紹興城裡人,家道中落,識文斷字,流落在此,同樣也懶得出奇,做一天生意,在家要休息三天。但他十分看不起菜瓜的自說自話,有一天“戰爭”終於爆發。舌戰,菜瓜根本不是阿關對手,想想只有肉搏戰才能制服對方,他突然朝阿關揮起一拳,剛好打在阿關的眼睛上,阿關眼前一黑,倒翻在地,後來菜瓜是吃了一頓批評,但從此貨郎阿關只能橫眉冷對,但決不在菜瓜面前老三老四,以防菜瓜的“閃電戰”。
日子又慢慢地過去了,那時企業效益較好,而且辦得很多,大家都伸出友誼之手,過年過節,一個送糕餅糖果,一個送保健品,另一個送棉被,那幾年,菜瓜吃不光,蓋不完,幾個外甥都沾了菜瓜的光,過年了都叫菜瓜去吃飯,菜瓜常常是油光滿面,醉醺醺地。想不到短短几年,企業倒閉的倒閉,關門的關門:大家再不肯去敬老院做善事了。屋漏偏遭連夜雨,菜瓜住的敬老院要搬遷了,要搬到離鎮三里之外的舊衛生院去了,菜瓜想回老屋,但老屋已作價幾千元賣給阿侄造新房了。即使阿侄同意,侄媳婦是極不願意給菜瓜養老送終的,菜瓜打回老家的念頭只得作罷,只得悶悶不樂去那個陌生的地方。再次見到菜瓜,他滿頭白髮,腳步蹣跚。不過我想,還是菜瓜福氣好,那些想多子多孫多福的人,還及不來菜瓜呢。早幾天也是沙地區,靠近紹興的那個鎮,就有一個孽子把父親從樓上推下來,還唯恐父親不死,用腳再在父親身上踢,糊塗的娘還要說兒子是老酒吃飽了。
菜瓜真正享受幸福的日子是在新的老年公寓造好以後。
這老年公寓是真正的公寓,好氣派,三幢高樓連在一起成“丁”字形,每位老人都單獨成間,裡面配有抽水馬桶、席夢思、電視機、床毯、棉被裡外都是新的,花崗岩鋪地,二飯一粥,蔬菜天天換新樣,醫生隨叫隨到……
菜瓜如同老鼠跳進了飯籃,因為這老年公寓就建在我和菜瓜一起合作夾絡麻的土地上,這裡附近都是他的親戚、朋友和鄰居,一聽說菜瓜回來了,大家爭先恐後地去看他,對他噓寒問暖,去的人都帶有水果、衣物,其他的老年人眼睛珠都要突出來了,真正羨慕煞了,“這摜斷菜瓜奈格人緣介好”。菜瓜因此得意洋洋,趴在陽台上對老人們一一指點“江山”這裡種絡麻,那頭種水稻……。
過了幾天,菜瓜心痒痒了,要到街上去溜達溜達,可街上的房子多了,店鋪多了,人也多了,誰也記不清楚菜瓜是誰,菜瓜認識的幾個人也風燭殘年,畢竟大家都老了。
年底,突然下了一場鵝毛大雪,整個變成了銀色的世界,我拿着新買的數碼相機,準備好好拍幾張雪景,突然看見路上有一個穿着軍大衣的人,走近一看竟是菜瓜,哈哈,“老朋友,來拍張照,作作留念”,我給菜瓜擺好姿勢,哎喲,菜瓜聽話的如同孩子站得筆直筆直,可能他這一輩子,讓他拍照沒有幾回。照片里的菜瓜引得真菜瓜嗬嗬大笑。
等春節一過,我想給菜瓜送去照片,突然聽到菜瓜死了,而且死前的幾天,他把大便扔出窗外去,連服務員都不敢靠前去,啊,又是老年痴呆症,後來喪事是在老年公寓辦的,辦得很隆重。
可我給他拍的照片他卻一直沒有帶走,我在這裡寫一篇小文,這裡曾經有過一個叫菜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