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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桑·朝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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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帝王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冰冷的刀尖以一個居高臨下的姿勢直指她的眉心。夜的黑如墨從鐵窗外潑進來,身形被抹掉蒼涼。帝王最後一次問,你,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嗎?是這樣的。她抬起頭,向著她的帝王。在花影十年,夏初,未央。滄羽宮外的欄角,大片開放的曇花在月光之下,一層一層的枯萎下去。

  2

  星桑國國境的中心處不為人知的有一道山谷。像從頭顱內裂開的傷,隱藏在如深夜瑰異的青絲。次第鋪的樹林,我曾經站在山頂看下去,除了霧氣什麼都沒有。景和的臉上卻泛起笑,他說重霧之下有最美麗的景色。

  十三歲,我只有仰望才能注視到景和的發端。彭而亂。冰涼的眼淚直直墮在我臉上。景和說,而你,月辭,你不能接近那裡。唐先生曾經預言,這片霧氣之下,將有你的墓冢。而我不信,關於我,能讓這個用亂髮和黑斗篷掩飾自身的人傷心。景和。殺手景和。

  殺手景和很久都沒有殺人。他不出竹蔭下的門。空山之間終日響着短笛音調。就以為,時間永遠不會流。如同景和說的湖邊的花,她開放,卻永遠不會被看見。

  我帶着短劍從荒蕪走向繁華。悅城,我進一家客棧。三更半夜,我用力敲門。店家看見我的劍,霎時笑着相迎。他稱呼我,女俠。我笑。我根本不會使劍。一切,不過景和的安排。你需要的,只是離開這裡。在下一次日出之前。

  我回念景和說過的話,月光在他發間朦朧泛起熒光。還有一個舉劍姿勢,你不走,我就殺你。而你,將永遠不會知道你想知道的事情。你將永遠不會知道你的父母是誰,你的仇人是誰。

  悅城的天,日月星雲都清晰。只是路長。青石板鋪就的路,從東到西。像夏初從日出起次第炎熱。我終於連杯茶水都買不起。一條路走到盡頭就會是另一條路。只要你不死。救起我的女子叫瑾彤。她穿越倏爾奏起的笙歌,從綽約如仙子的舞娘間走向我。她在我的發間插珍珠簪,她細語如鶯,漂亮的首飾換來美麗,美麗換來愛慕。而此,就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虛榮。

  瑾彤是傾城傾國的女子,只一個翩躚走來的姿勢,便足以迷惑眾生。她的話,我只能完全相信。每一次推開軒窗,花影破碎,離開景和的我在十七歲,漸次成長為教坊中穿緋紅羽衣的舞娘。每一次華燈開放如海,我揚水袖上旋後轉,我看見瑾彤的眼睛,樂師瑾彤。如陷入一場豪賭。

  我只是不知道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命運或許為我安排了什麼,可能微瀾,可能壯闊。只是隔模糊的夏日浮雲,我看不見。

  3

  花影十年的夏天,長而冗雜。註定亂。註定遇見泓。

  衣着華彩的男子年到中旬。猜測是得意的半世。這個人,是星桑國的大將軍。瑾彤低語他的身份。而後去大將軍的身邊。款步。笑盈。她偎在他懷裡,笑如春風。

  而後,從大將軍背後走出的少年,衣白如雲染。旁邊的人介紹,這位是悅城最好的畫師唐。被請來畫丹青。畫彈琴的瑾彤。迷住大將軍的瑾彤。

  此間便在起舞的間隙,一瞥間注視到他。指間的蒼勁,眼神中的堅定,以及鬢邊垂的髮絲,燈下光亮如雪。他們叫他,唐。畫師唐。

  畫師唐。他的筆蘸滿彩墨。我舞袖的失誤,踩住緋紅輕紗的裙裾。於是,重重跌過去。唐不避開。亦不接應。他的背撞在抹綠的柱子,有一瞬間我側臉貼在白如雲染的長衣。舞姬姑娘。

  唐這樣叫着我。透着寒涼。他的眼睛,喧囂殺氣。

  緊接下去的,是一場逃亡。我順延樓梯一直到塔頂。月色尚未上演蒼茫。次第接近有教坊小廝追趕的聲音。終,我不能一躍而下。

  月辭。瑾彤在笑。我打亂了她的彈奏。留下一地殘破的笙歌。一如珠簾散落。於聲頓處,唐以修長的指尖,半舉一張輕薄畫紙,色彩零落。大將軍,這畫,廢了。

  月辭,你為什麼要逃呢。畫師叫你的時候,你為什麼要逃呢。瑾彤所不明白的,我也不明白。

  我卻次第頻繁的出現在白石橋邊,唐的畫攤。榆柳樹掩映。

  是你。這一次,卻笑了。

  舞姬姑娘。

  花影十年。夏末。

  景和跟我說過,有個為我算過命的人,也叫做唐。他叫他唐先生。我說。說給畫師唐。這個純白男子的筆頓了。而後又行。

  恩,算出了什麼嗎。

  我會死在那裡。我伸手指過去,向北的方向。唐笑了。他說,那裡是皇宮。天子住的地方。4

  季節交替的時候總會下雨。大將軍一直不來。唐也不來。石橋邊的畫攤也不開。雨落大時風大,芭蕉葉闊,難展。

  瑾彤專心賦新曲的調。屋檐掛的鈴響。近幾日的經營,慘淡。因為雨。也因為國喪。教坊中的人們所共同聽見的,是場悲劇。源頭溯及十年前的戰爭。星桑國吞併周邊茲億國。以這樣的事實被載入史冊的戰爭。只是同時也發生了荒謬的愛情。星桑國的公主與行刺帝王的戰俘。終,百姓知道的,只是一個十年後公主與帝王同時病死的結局。

  在花影十年。夏末。這算是悲戚。卻也並不算多。大將軍再次風光的踏進教坊。衣襟,明目張胆的綉龍紋圖樣。唐照例在角落鋪開宣紙預備描整整重來了十一次的丹青。大將軍似乎看了他一眼。彷彿看骯髒的棄物。

  於是,我的身形,在小廝平舉餐盤經過的時候晃了。酒,連同肉的油膩潑向龍紋的新衣。我是故意的。

  被質問的時候,兩把刀架在我肩上。瑾彤求情。即使嫵媚的樣子,大將軍不看她一眼。他給我重重的耳光,爾後拂袖遠離。

  唐遙遠的看着我。筆端墨低落。殺氣。這是第二次,我在唐的眼裡看見殺氣。彷彿撼動的湖底。

  從京城來的說法,大將軍執掌星桑國皇權的事情,很有可能。憑藉當年茲億國的蓋主的戰功,以及皇脈寥落的現狀。

  那個華燈未上的時刻,我的手被唐僅僅握住。握住離開壓緊的畫紙。我只是感覺,大將軍和唐,都不會再來。大將軍根本不愛瑾彤。證據在唐辛苦描摹的丹青,弄箏的瑾彤,將軍從未看過一眼。

  唐說,因為我長得像一個大將軍痛恨的人。大將軍,只是想走在這張臉的前面。像一個主人。

  唐說,他的目的,已經達成了。感覺到躺在注視我的時候我抬頭了,卻迎上悲愴。景和是誰?

  我在明朗大堂的角落,光線在我們身上折出陰影。而唐,突兀的問另一個男子的姓名。我笑,如果我說他是我的情人,你信不信。唐推開我,他說,這不重要。那一瞬間花敗一如三千年的枯槁。

  百姓會以一個稱讚的語氣說起他們的新王。一個一直以來都默默無聞的皇子泓。衣白如雲染的少年,在經過奪權者的瞬間,抽他的佩刀,反手砍下他的頭顱。然後鎮定轉身,自立為王。

  這件事發生在教坊。發生在唐說他是皇子泓的瞬間。前一刻,我還追逐他的步伐向前。直到舞台正中。

  泓。天子泓。衣白如雲染,在琉璃燈璧投下的陸離之色,血濺一如潑墨畫半壁花。蘸滿墨的劍端,直指我的眉心。一如畫的妝。為我。

  我收和緋紅的水袖,連同荷葉邊的裙裾,緩緩跪下去。四下如此之靜。彷彿時光被抽干。沒有笙歌。沒有短笛音。沒有霧靄深重的山谷。我不抑制唇角的上揚。如此,我呼:吾皇萬歲。

  5

  花影十年。我成為新王的妃。坐的馬車披掛紅色。艷麗至極。一路向東,皇宮所在。

  一路上代表國喪的白旗撤下。換上象徵盛大喜事的紅色。如同在火里行走,我被攙扶下車,一步一步向我的王。

  我卻看不到任何的欣喜之色。大臣的臉陰沉。他們主張在先王和公主死去不到半年的時間裡,新王不該迎娶王妃。十分不該。

  贊成。或者說,促成這件事的,只有太師,得新王信任的臣子,他同時是泓的老師。我在那天宴會的最初看見他,他被稱呼為,唐先生。景和口中的,唐先生。

  他年邁鬢若染雪。擅長笑。卻不笑得太過。他以被尊敬的老師身份,喝泓以及我敬的茶。唐先生看着我,笑意從他的眼底蔓延,如毒蔓刺入我的皮肉。他說,泓,你娶了一個絕色的王妃呢。

  泓看不見我的臉。隔有紅色錦緞的蓋頭。

  我是被唐先生選為妃的。可是沒有人知道,如此長相慈祥的老太師,他所堅持的,不是良緣。他所成全,也遠不是一段終成眷屬的愛情。不是舞姬與天子因地位懸殊的悲壯。絕不是。這只是另外一斷故事的開始。開始於泓揭開蓋頭的瞬間驚愕,我潸然的,淚就下了。視線在模糊中睹見泓皺起的眉,漸次趨向於猙獰的形容。每一次張開的唇形,我聽見他在叫我,姐姐。

  一個,如同花開純白的稱呼。我在這場枯敗中揚起頭,我看見窗外走向圓的缺月。卻不是溯回前一場月圓。象徵重逢的月圓。我,與景和的重逢。

  景和出現在他的短笛音中。單調毫不玩轉。我在人海中識得,回頭,發現於悅城角落隱逸的黑袍男子。他說,我本來,不想這麼輕易的就見你。

  違背這一初衷的,無非月光。以及景和不成調的笛音。或者,根本是推脫。一如拉住袖口被推開的姿勢。我本想,帶他回去教坊,聽他的目的。

  只是他過於急,關於目的,在入夜的街道,景和直截了當。他說,月辭,我要告訴你,你的身世。

  我叫月辭,我是茲億國一位將軍的女兒。十年前兩國交戰,父親戰死,臨終將我託付給好友景和。景和帶我潛入星桑,在京城郊外的山谷隱居。我是記得的。

  於是我在距離泓如此近的記憶里,再次想念。

  卻,在景和張合的唇形,我聽見不可。這是一場不可發展的愛情。不因身份懸殊。而是為了景和的一句話。他用一個最清澈的發音,月辭,害死你父親的是星桑國的奸計。而你父親的遺願,就是光復茲億國。

  如同十三歲那個在月下舉劍的姿勢,景和的黑袍被風捲起。我同意了。因為景和復仇的堅定。因為我的懦弱。我最終,仰望不起愛情。

  之後,我見到唐先生。被告知與泓的婚禮。而此,只是手段。

  我被剝奪了舞姬的容顏,同時換上陌生的絕色。景和說,這是星桑國的公主。死去不久的公主。死於夏末,百花開盡。而我在景和蓬髮下的眼眸看出憐憫。對我。或者對於公主。

  一如囑託,我用一張藉助的容顏,日日夜夜提醒泓一場曾發現在他面前的悲劇。我要把泓,從掙脫開的泥沼,再生生把他拉回去。我便算是,報了仇。

  6

  泓,我的天子泓。他曾義無反顧斬下刺龍紋到處走的篡權者,此刻卻純真善良的一如孩童。他聽從老師娶一位陌生女子,卻在婚禮當夜發現一張本因沉淪的容顏。

  畫師唐初見的冷峻在瞬間就崩潰。泓摁住頭側,大口喘息。一如唐先生預測的樣子。不愧是,從小相伴的老師。

  第二天早朝宣布,天子抱恙,休朝一月。

  正是雪落一如花開白色的一月。

  我被要求把葯,一勺一勺的為給泓。泓一直平靜,只是看上去虛弱。他一直看着一張尚眷戀的容顏。我卻把它表現的枯燥無味。我不敢樓任何的神色,不敢讓泓看見這張臉哭泣,或者微笑。任何牽引泓痛苦的動作,我都不敢。

  我走的時候,泓拽我的衣袖,他說他的姐姐之所以死,是他沒有保護的了。即使從悅城趕回來,卻趕上一場殺戮。

  我不回以任何話。雪在窗外落得寒涼,一如滲進來的樣子。

  泓最終應了唐先生的預言。日漸頹廢成不能處理朝綱的君王。

  唐先生的滿足,我在樓榭上曾經遙望。他笑起來的眉角,日漸上揚。我知道這些表示某個日子在暗自來臨。他的國讎,我的家恨。

  在皇宮不安的氛圍,我開始越來越多的夢見瑾彤。夢見瑾彤為我插珍珠簪的姿勢,窈窕而美好。夢見在大將軍的死後,瑾彤從高樓一躍而下的決絕。她緋紅的衣裳在趨於暗的夜,劃開妖冶的流星。只是我記得,瑾彤說,愛情,不過一場虛榮。

  她卻把生命都交付出去了。

  我偷偷的,賄賂制衣局。我要他們縫製舞衣。緋紅層疊加深的水袖。荷葉邊。純白裙裾。我終於在冰天雪地穿單薄的舞衣,舞水袖上翻下旋。熟悉的舞蹈,我在暗中練習。彷彿,在每一個舉手的轉瞬,迎合熟悉的注視。寒涼而堅定。

  後來,我被景和發現。發現我的景和,居然是戰將的裝扮。除去蓬髮和黑袍的遮掩,我終於看出,景和,是唐先生之子。景和逼迫我換下舞衣,並且親自燒盡,緋紅的顏色在明亮的火光,升騰成黑霧。

  景和說,你是王妃。你的身份不允許你跳舞。你不能跳舞。可是景和,我是月辭。我只是月辭。我不是任何人。不是王的妃子。更不是,梁公主。不是你的梁公主。

  花影十一年,夏末,我最後一次看望泓。彼時他一襲白衣,背對看窗外的榆柳飛絮。

  我在他身後跪下,我呼,泓。隔長久的沉默。

  火光如同毒蔓在瞬間蔓延,起於一聲巨響。泓的身形在同時衝出門外。我拖住。門,已半開,喊殺聲從三重宮門外漸次清晰。

  泓,似乎是真的發怒。而他在轉身看見我,便驚愕。我穿一身,死人穿的素槁。

  在他不及言語的一剎,我開始起舞。我在泓的面前,跳在教坊跳的舞蹈。只為他一人。

  外面的喊殺聲漸漸熄滅。我的唇角不禁上揚。卻又在同時,淚流滿面。

  我註定是一個罪人。

  我終究,沒能把唐先生給的慢性毒藥,撒進泓的飲食。也終究,沒能把唐先生說的兵符,在泓的書房頭出來給他。我給他的,只是仿製品。卻讓對我深信不疑的他,信以為真。

  我終究,也沒有聽從景和。我穿喪衣,在泓的面前跳舞。以梁公主的容顏,跳舞姬月辭的舞。愛着畫師唐的,舞姬月辭。

  轉身。揚袖。下撤。

  手觸碰到景和曾經給我的短劍。

  我在拔劍的瞬間,迎上泓悲愴的眼神。他在看一場不關己的救贖。他還是,沒能認出我。於是,刺入咽喉的姿勢,我毫不遲疑。

  7

  在今生尚沒來得及表達的情感,如同過多的彩墨在宣紙背後留下顏色。雋永,不舍擦去。

  我在來生為一株曇花。我的純白,夜開朝敗。我在湖邊等待衣白如雲染的泓。在終日白霧瀰漫的湖邊。

  泓在夏初的時候獨自乘舟而來。越過湖。他總是,靜靜的,從我身邊經過。

  我凋零一地的花瓣在黎明十分被風揚起。我在空中盤旋不舍遠離。我飛過你的軒窗,你依然在執筆畫畫。潑墨,緋紅,淺碧。我看見你注視畫紙上的舞姬水袖上旋,你念叨,月辭。

  我枯敗的純白,在這瞬間被光線照亮。

  我的天子,這一次,你還是沒能認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