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奈子坐在自己閨房的窗前編織一個繡球。
陽光暖暖的,融融的,像金黃色的絲簾垂進窗子,照到奈子姑娘的身上,幾隻蝴蝶在窗前飛來飛去,它們偶爾會飛進窗來,繞着奈子周圍舞弄出一番喜慶色彩。奈子的臉上漾着笑,漾着那種青春芳心的萌動。奈子的心裡充滿了那種夢一般的憧憬和甜蜜。
窗外的小路上,裁縫章全正一瘸一拐地走着路,章全的手臂上搭着一塊藍布,肩膀上掛着他量衣用的皮尺子,他的嘴裡哼着一支誰也聽不懂調兒的歌。
章全又瘸又癩,還很矮,奈子清楚地看見了他頭上幾塊白白瘌痢疤,即使隔得遠,奈子仍是覺得很噁心,她朝着窗外輕輕地吐了一口。
章全的一雙招風耳完整而又靈光,他很快就抬起頭,看見了坐在窗口的奈子。奈子裝作沒看見,只顧低頭織她的繡球。
“奈子妹妹,在做什麼哪?”章全停下腳步,喊她道。
“曬太陽。”奈子耷拉着眼皮回答說。
“嘿嘿,你不是在曬太陽。”章全仰着頭,露出一口板牙朝她笑。“我知道你是在織繡球,三月三快到了,奈子妹妹要拋繡球嘍。”
奈子一下子被人窺見了秘密,臉“唰”地馬上就紅到了耳後根。“死癩子,不關你的事。”她罵道。
“哈哈。”癩子章全咧開嘴笑,他並不在意自己挨罵。章全的人緣不錯,主要就是挨罵不生氣,特別是挨了奈子這樣漂亮姑娘的罵,章全頭上的瘌痢疤更不會發紅,稀少的頭髮也不會豎起來。章全的一張臉笑呵呵的,就好象自己捧到了奈子的繡球。蠻開心的樣子。
“要不要我給你弄一對漂漂亮亮的新衣裳?”章全又說。
“白送都不要。”奈子撇撇嘴說。她已經有了一對花衣服,是託人從城裡買來的。奈子不喜歡章全,也不喜歡穿他做的衣服,奈子看見這個人就覺得噁心。
“去近村三方道聽道聽,有哪家辦事情不顯見我章全手藝的嗎?”章全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滿。章全知道姑娘們都不喜歡他,可這不代表不喜歡他的手藝,章全在乎的是自己的手藝,跟一個人的長相是毫無關係的。所以章全覺得奈子不喜歡他的人可以,但輕視他的手藝實在是不應該。
“沒有我章全做的新衣服,這辦事兒就不像回事兒。”章全有些自賣自誇地對奈子說。
“我不要。我就不穿你的衣服”奈子賭氣似地說。她很固執,章全在她眼裡真是太蹩腳了,從他手裡出來的金子都會變成沙泥。奈子就是這樣認為的。這讓章全很生氣,可是他毫無辦法。
章全“嘿嘿”了二聲,又說:“沒有我的新衣服,你拋的繡球不順風,弄不好它會拋到……”章全遲疑一下,他本來是想說“拋到瘸子癩子的身上,”但一想這句話有問題,情急中索性就說:“弄不好它會拋到我的身上。”
“死癩子。”奈子一邊罵,一邊把一隻破鞋底朝他扔下來。“我打死你這個嚼舌根的東西。”
章全一陣哈哈大笑。
“三月三,黃花兒香。十八歲的姑娘心痒痒。”他扯着難聽的破嗓子唱出一句歌謠。然後他一瘸一拐地走了。
二
奈子已經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她喜歡着水羽。
水羽是一個木匠,水羽的個子很高,粗手大腳的,看起來就是個木匠的樣子,水羽的皮膚也黑,冬天他的手背上總是糙糙的,開着的口子的地方冒着很多血粒子。奈子很想把這雙手捧起來放在自己的懷裡,但是奈子不敢,因為水羽總是一本正經的,連話都難得和她說一句。入冬的時候水羽來她家裡做了幾天活,奈子做飯給他吃,奈子就是在那時候喜歡上水羽的。
奈子喜歡水羽,但是她沒有權利嫁給他。
按族上的規矩,凡年滿十八歲的閨女,都必須拋繡球擇婿而嫁。時間則是每年的農曆三月初三。
奈子盼望着這個日子的到來,同時又害怕這個日子的到來。
臨近日子的前幾天,奈子偷偷地跑去找了一次水羽。奈子乘着黑蒙蒙的夜色,忍着冷風吹刮一個人偷偷地跑到村口的路邊去等,她知道水羽在外邊做活,這個時候準會回來。
奈子先是聽到了嚓嚓的腳步聲,然後她看到一個高大的黑影,是水羽回來了。奈子纏着小腳,走路悄無聲響。她的出現把水羽嚇了一跳。
“奈子啊?”水羽說道。
“是我。”奈子輕聲說。
“這麼黑的天你還出門?”水羽說。
“我來找你。”奈子說。
“哦。”水羽說。
“三月三馬上就到了。”奈子說。
“我知道。”水羽說。
“我十八歲啦,要去拋繡球。”奈子又說。
“我知道。”水羽仍是這句話。
“你有什麼打算嗎?”
“不知道。”水吁在黑暗中搖頭。
“那你來不來嘛?”奈子有些嗔怪。
“我要來,我會搶到你的繡球。”水羽的拳頭在黑暗中晃了一下,他的口氣很堅決。奈子有些感動,她伸出雙手想握住這隻拳頭,但水羽很快把手縮了回去。奈子的心裡有些落空,她怏怏地看了一眼水羽。
“那我回去了。”奈子說著就扭着小腳悄無聲息地顧自走路。
“哦。”水羽在後面應了一聲。他等奈子先走出了好一陣,然後自己才開始走路。
三
三月初三這一天終於到來了,這真是個激動人心的日子,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着笑,洋溢着那種渴盼的神聖和莊重。特別是那些合上年齡的姑娘和小夥子們,他們是最為的激動和不安,命運將把他們交付給一個小小的繡球,而這個繡球賦予他們的人生含義又是多麼的重大,世界上還會有什麼東西比它來得更刺激和更具有誘惑力的呢?所以他們都是帶着那種期盼的,同時又惴惴不安的心情在等待着這神聖一刻的來臨。
太陽升到一稈子高的時候,操場上幾面破銅鑼熱熱鬧鬧地敲了起來,操場上已經擠滿了人,附近四方的男女老少全都來了,夾雜着許多小孩子和狗人堆里擠來擁去,場面煞是壯觀。
繡球台就搭在操場的中間,四面通暢,便於姑娘們可以酌情選擇拋球,台上懸有二幅特大紅綢條幅,一幅是:“天作地合”,另一幅是“喜結良緣”。台中間齊唰唰一排八仙桌,上鋪藍色綢布,桌上放着許多的果盤和茶水,在桌子上就座的都是族上的首要人物和德高望重的長者。這些人都神色莊重滿臉肅然,他們是這項活動的見證者和施行者,有着至高無上的權威和長者風範。
當十幾個衣着鮮艷,滿面含羞的姑娘魚貫走上繡球台的時候,全場一下子嘩然騷動起來,喊叫聲,喧嘩聲震天響,奈子走在姑娘們的中間,她今天是這裡最令人注目的一個,奈子是方圓一帶出名的漂亮姑娘,想娶她的人和她頭上的頭髮一樣多得數也數不清,台下有多少的後生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他們的瘋狂大都是因為有奈子上場。
奈子前面的姑娘都拋出了繡球,一些人已經搶到了繡球,在興高采烈狂呼亂叫,台上長者們正在大聲宣布着一對對配偶的名字,並翻開本子為他們登記入冊。
輪到奈子拋球了,她還在猶猶豫豫,因為她看不到水羽,奈子因為看不到水羽而異常焦急,她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在四周擁動的人群里劃過,但是她找不到水羽,奈子急得什麼似的。正在這時他聽見水羽叫了她一聲,一扭頭,奈子就看見了正站在一截土牆上的水羽,那真是一個好地方,人不多,水羽高高地站在了土牆上,任何人都夠不着和他搶,奈子心裡一陣高興,她激動地喊了一聲,然後拼足力氣把手裡的繡球朝他拋去。
繡球朝水羽飛來了,近了,近了。那麼真切,那麼隨手可得,水羽興奮得渾身顫抖,他迫不及待地伸出雙手去接,可是身子失去了平衡,水羽搖搖擺擺,搖搖擺擺,然後他從土牆上栽了下來。
繡球輕飄飄地飛過土牆,朝那邊的地上落去。土牆那邊,正站着落寞而又苦惱的裁縫章全,章全知道自己什麼都不配,他只是遠遠地站在一邊看熱鬧,看着看着,章全忽然看見一個紅撲撲的繡球兒直朝自己腦門飛來,章全一愣神,隨即伸手
接住了它。
四
“這不能算數。”奈子在台上帶着哭腔說。她已經快要昏厥。
“胡說。”族長大人抖動着白鬍子在首席上說。“豈可把祖宗規矩和族上的制度當兒戲。”
“這是天意。”另一位老者說。“吾等一切都當順從天意,萬不可違逆。”
“我就是不嫁章全。”奈子又掙扎着哭喊道。
長者們無不勃然變色,“大膽,小小丫頭竟敢衝撞我等。”這簡直是視族規於糞土,視我等於糞土。是可忍,孰不可忍。“來人哪,把這不識抬舉的東西押下去,來日族規伺候。”
族長一聲令下,隨即上來幾個壯漢,把奈子從台上拖了下去。
繡球會繼續進行,興高采烈的場面繼續進行。
奈子被關進了香火廳地下間,黑漆漆的,奈子在裡面哭。
奈子將為她渺視祖訓的行為付出代價。奈子要在香火廳接受三三關的族規處置。三三關就是:鞭怠三天,跪罰三天,思過三天。如仍冥頑不化,就變成三六關,也就是加倍,如此類推,直到你附首伏耳為止。
奈子是獨女,從小沒了娘,是爹拉扯大的,奈子的爹快六十了,哭得老淚縱橫的。他找長者們說盡了好話,總算給奈子求來一個機會,晚上他陪着族長几個來到了香火廳,放出奈子談話。族長說:“如若有心悔過,答應這門親事,吾等可網開一面,對你的放肆不予追究。”
“奈子,你就認命吧。”爹也勸她說。“章全人是難看點,可是他有手藝,跟着他過日子也不錯的。”
“長相能當飯吃的啊?跟着誰還不是照樣過日子。”族長也如此勸她。
“我不答應,我不嫁章全。”奈子倔強地說。
“你這樣會丟掉性命的。”爹着急地說。
“死就死,死也比嫁章全好。”奈子說。
“混帳透頂。”族長大怒。抄起拐杖劈頭就打。“好一個不知好歹的東西,真的不知死活。”
爹還要再勸,但是族長一稈人已經拂袖而去。
五
黑夜悄悄地,靜得有些嚇人,香火廳的晚上好象到處都是鬼魂,陰森森的恐怖,要不是外面有幾個看守,奈子恐怕嚇都被嚇死了,哪還有心思在這兒胡思亂想。
就在奈子胡思亂想的當兒,她聽到了後窗幾下輕輕的叩擊聲,奈子的全身為之一振,她走近窗子。
“是水羽嗎?”奈子低聲問。
“是我。”水羽在外面說。
“我知道你會來的,水羽,快橇開窗子救我出去。”奈子的全身因為幸福而抖動着,她的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着光。
“奈子,你聽我說。”水羽說話的聲音很低,但仍能夠清晰地傳進奈子的耳朵。
“你還是跟了章全吧。”
奈子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的是真的嗎?水羽。”
“這是命,我們都抗不過命的,奈子。”水羽說,他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我們可以跑啊。”奈子說。
“我們沒地方跑的。”水羽傷感地說。“我們就是跑了也會被人恥笑,我們怎麼有臉見人啊。”
“你騙我,你說的不是真的。”奈子一下子感到失去了底氣,但是她仍不死心。
“我說的都是真的。”水羽說。“我來就是想勸勸你,別犯傻了,你這樣會毀了自己一輩子的。”
“你走吧,你走。”奈子傷心極了,她恨不得一頭碰死在牆上。“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那我走了。”水羽說完就真的轉身走了。
留下奈子一個人嗚嗚地痛哭起來。
六
是日,族長一干人又來到香火廳,廳上已經擺開了場面,族長神態威嚴地在一張寬大的高木椅上就座,其他的人則圍成一圈坐在了稍低些的木椅上,幾個執鞭的壯漢正在忙於互相探討和切磋揮鞭的技藝,以便呆會兒上場的時候順手些。為以敬效尤,族長讓全村年滿十六歲以上的人不分男女全來觀看,每一個小時為一場,輪流觀看。第一拔觀看者也已經到場,圍成圈子在四周站好。只待族長一聲令下,便將奈子帶上來領受第一場鞭打。
族長眼色嚴峻地環顧了一遍四周,然後呷進一口茶,把手朝桌子上一拍。“帶上來。”
奈子被帶了上來,她一夜未眠,人變得有些疲憊,臉色蒼白,頭髮也散亂着,但仍是豪無畏懼的樣子。
“跪下。”有人朝她喝道。奈子不跪,一個壯漢在她膝關節踢了一腳,強制她跪下。二個手執長鞭的漢子走過來,分兩側站好,即刻揮鞭就打。
“慢着。”只聽有人喊道。一個人歪歪斜斜地從外面闖了進來,
眾人細看,原來是裁縫章全。章全斷然已經是喝了酒,一副嘴熏熏的樣子,一邊走,一邊東倒西歪着。他的手裡還提着一瓶酒。
“這麼多人欺負一個女子,算什麼英雄好漢?”章全說,他醉眼朦朧的,又舉起酒瓶喝了一口。
“章全,不得無理取鬧。”族長怒喝道。
“真是不成體統。”又有一位老者喝道。
“我是來自首的。”章全舉着酒瓶說。
“自首?”眾人皆驚道。
“沒錯,我是來受鞭的。”章全說,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你們看看,知道是什麼東西嗎?”
“什麼東西?快快從實招來。”族長厲聲說。
“休書,這是一封休書。”章全說。“我拒絕娶奈子做老婆。”
“為什麼不娶奈子?”族長說,族長也給弄糊塗了。
“當我章全是什麼人?哪個女人都要啊?”章全說著把手裡的那張紙塞到族長手裡。
“我章全不喜歡奈子,我提前休了她。”章全搖頭晃腦地說完,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反了反了。”族長暴跳如雷。
“真是反天了。”有人附和說。
“該打。”族長說。
“真的該打。”又有人咬牙切齒。
“把他綁了。”族長下令道。
“來吧來吧。我章全這點筋骨還有。”章全說。“不過你們得放了奈子,好不好?”
“奈子也不能放。”族長說。“二個都打。”
“不講理了吧?”章全怪模怪樣地”嘿“了一聲說:“奈子早看上我了,是我不要她。”
“你不要她?”族長驚奇地聳起二道白眉毛。
“我是給她留點面子。”章全抖着雙腿,吸了一下鼻子說。
“這是真的嗎?”族長真的有點老糊塗了,但精神依然矍鑠,他轉過臉去問奈子。
“我是喜歡他。”奈子說。“他比什麼人都好。”
“那就放了奈子,只打癩子。”
“癩子也不能打。”奈子說。“因為我們都是願意的。”
“你們都是願意的?”族長又問章全。“這是真的嗎?”
癩子聽到奈子的回答真是喜出望外,他也把頭扭向了奈子。“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奈子認真地說。
癩子的酒瓶“噗”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二個無知小兒,作亂犯上,拿族規當兒戲,各打三鞭以示效尤。”族長說。
族長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在場的人臉上都露出了笑容。
“我是奈子的男人。她的三鞭由我包了。”癩子笑逐顏開,拍着胸脯說。
奈子也開心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