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慢慢向山背後沉落,丟下一片金色裙擺在池塘里,一層縹緲的金色薄霧就在水面上飄浮而起。剛剛羽化為成蟲的蜉蝣們成群地在水面上飛舞,在夕照中振動着淡綠色的透明翅膀,拖着長長的尾絲,翩然迎接朝生暮死的生命之中的最美妙時光。
七七潛伏在石塊下面已經三天了。他一點也不着急,因為他知道,距離最後一次蛻皮的時間越長,他變為成蟲蜉蝣的時間也會相應地延長。
一定要堅持七天!他為自己暗暗打氣。七七嘛,為自己取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已經胸懷大志。如果七七能夠堅持到第七天蛻皮,他就能夠擁有傳說中的七色蜉羽,化為蜉蝣的精靈,萬點綠裳中的耀眼明星,享受與眾不同的快樂與幸福。
想到這裡,七七抬起頭瞥了一眼頭頂飄浮着的那一片綠紗般的蜉蝣之雲,心中充滿期待。
一個肥大的綠色影子悠然地移過來,一寸一寸地擋住了他視線。七七有點惱火,大叫一聲:“是誰?”
“您好!”一個慢吞吞的聲音回答:“恩,自我介紹下,我是肥肥。”
說話的是一隻綠色的毛毛蟲,她從胖胖的身體上垂下圓圓的腦袋對着七七說。
“我是七七,這是我的地盤,我在這裡呆了三天了!”七七兇巴巴地說。
“哦,對不起,我只是路過。”肥肥的青蟲說道:“可是——你為什麼要在這裡呆那麼久?為什麼不四處溜達溜達?”
“我在等待蛻皮。”七七說。
“蛻皮?要等多久?”肥肥好奇地問。
“也許,七天吧。”
“哇,為什麼?要七天?好漫長!”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懂——如果能等到七天,我就會成為七色蜉蝣,蜉蝣的精靈!”
“精靈?好耶!我做夢都想當精靈!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在這裡呆上七天好了!”肥肥把她胖乎乎的腦袋又湊近了一點。
“嗨,你湊什麼熱鬧,那只是一個傳說罷了。何況,你是一隻毛毛蟲,和蜉蝣不同!”
“傳說,總會有實現的可能吧?而且,毛毛蟲當中也有這樣的傳說,能變成七色彩蝶的蟲子也會成為蝴蝶的精靈!嘿,我們一起試試好不好?”
七七白了肥肥一眼,沒有理會。
肥肥可不在乎七七的眼神,她停下了蠕動着的腳步,趴在七七的頭頂,大有長住下來的意思。
這個饒舌的女人。七七想,她可堅持不了太久的。
可是七七的估計是錯誤的。肥肥真的就駐留在了石塊上再不肯離開,除了去尋覓食物。
肥肥的胃口與她的體積成正比。每天她都會花費幾乎一整天的時間爬到草叢中大吃大嚼,而每到黃昏時分又必定回到七七的領地。
七七看着肥肥的身體一天天更加肥胖起來,綠色的皮膚愈來愈透明,散發著翡翠般的光芒,彷彿輕輕一擠,就會從她的身體里流出綠色的汁液來。
“嗨,七七,你為什麼一直呆在這裡不吃不喝?”肥肥每天都要問七七。
每一次,七七都只是抬起眼皮懶懶地瞟一眼肥肥,輕哼一聲,或者乾脆不予理睬。
“七七,你看你身體的顏色,好灰暗。不吃東西就不會變綠,不變綠又怎麼能補充足夠的營養來蛻皮?不蛻皮的話,你又怎麼變成精靈?”肥肥晃着碩大的腦袋嘆息着說。
像你一樣的饕餮俗物怎麼會變成精靈?七七在心裡很是不屑。但是他不會說出來,他是一隻善良的蜉蝣,不會輕易說出令人傷心的話語。
尤其是對於朋友。
事實上,七七已經在心裡把肥肥當成了一個朋友。畢竟,終日呆在寂寥的石頭下面是很孤獨的。肥肥雖然饒舌,但她還算得上一個忠誠的朋友。有了她的嘮叨,等待的時光不再漫長。
慢慢地,七七偶爾也會和肥肥搭訕幾句,關於天氣啦,池塘里的蟲子們的活動之類的事情。有一個能陪你說話的朋友,也算是件愉快的事情吧。何況肥肥是那樣的單純,他細想想,她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可愛哪。
奇迹就是在這樣流水般逝去的日子裡出現的。
第六天的黃昏,七七已經感覺到自己翅膀在慢慢僵硬,身體的某些部位在繃緊。
他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第七天的黃昏,七七的表皮開始鼓脹。成群的蜉蝣匯聚成綠色輕雲在水面上升起時,他開始了最後一次艱難地蛻變。
肥肥停止了她的嘮叨,伏在石塊上靜靜地看着七七的變化。
先是頭部,然後是四肢,掙脫束縛。當七七的翅膀再一次可以自如抖動,他的足尖輕輕一點,便毫不費力地飛離石塊。
“肥肥,快看,我的翅膀有沒有變色?”七七在石塊上盤旋着,焦急地問着。
“似乎——好像——大概——可是——唉,怎麼還是灰色的?”肥肥說。
七七落在石塊上,垂下頭,有些絕望:“我堅持了七天啊,怎麼會?”
“別急,我相信,你會變成七色蜉蝣的!”肥肥安慰着七七。
夕陽的金光在水面上慢慢墜落,金色的水霧又一次在池塘上浮動。成群的蜉蝣在水面上飛升,彷彿金色水氣浮動着的綠色雲朵。
一縷夕陽照在七七的翅膀上,為他的雙翅披上了絢麗的色彩。七七再一次鼓起勇氣,在石塊上飛起,長長的尾絲閃動着絢麗的光芒。
“紅色!黃色!藍色!綠色……”肥肥快樂地叫起來。
“哇——哎呀——”肥肥還沒來得及誇張地唱出她的尾聲,一片黑色的雲便從七七的頭頂落下,將他罩在中間。
一個男孩手持着織得密密的黑色捕蟲網,手舞足蹈地叫着:“啊!捉到了!七色蜉蝣!”
是的,是七色蜉蝣。那可是蜉蝣精靈,此時應該是輕舞於蜉蝣們的綠色輕雲之間的,偏偏……
“不要啊!”肥肥驚懼地叫着,眼看着男孩用食指與中指把七七從蟲網裡捏出來,塞進一個透明的瓶子。她奮力地爬上男孩的腳面,昂起胖胖的腦袋,試圖阻止他。男孩卻什麼也沒有聽見,把瓶子裝進上衣的口袋離開池塘。
肥肥拚命地爬上男孩的腿,沿着他的褲腿一直向上爬。男孩一路奔跑着,開心地叫着,絲毫沒有理會俯在他衣襟上的一隻綠色的毛毛蟲。
男孩跑過池塘,穿過田野,沿着村莊的小路一直奔進一個低矮的草屋。
這是一個黑色的只有一扇窗的小房子,陰暗的角落裡只有一張低低的木床和三條腿的破舊的桌子。
男孩一進屋就掏出口袋裡的小瓶子,衝著床上揮舞着,叫着:“媽媽!你猜,我捉到了什麼?”
床上傳來一陣劇烈的乾咳聲,一個廋小的臉色枯黃的女人從床上半抬起頭,身體在聲嘶力竭的咳嗽聲中費力地起伏。
“小寶,你又跑到哪裡去了?晚飯吃了嗎?”女人好容易止住咳嗽,問道,一隻干如雞爪的手在半空中揮動着,彷彿要在空氣中抓住什麼。
“媽媽,我去池塘邊了。”小寶說著,伸出髒兮兮的小手遞向那隻乾枯的手。
那隻手抓住了小寶的手,握住。低啞的聲音繼續說道:“又去池塘——”
“媽媽,這次我終於捉到了,七色蜉蝣!”小寶搖着女人的手說:“再過七天,你的眼睛就可以看得見我了!”
“啊——真的嗎?”女人拖長了聲音說著,顫抖的話語中充滿期待。
“是的,是的,七色蜉蝣就在這小瓶子里!等它褪掉七種顏色以後,你喝下小瓶子里的液體,就可以看見東西了!”
肥肥打了個寒戰。天啦,原來男孩捉住七七是要為他母親治眼睛。可憐的七七啊,七天以後,他會死掉!他的美麗夢想就要在這七天的煎熬里一點點褪色、消磨,直至破滅!
男孩小心地把小玻璃瓶放在破桌子上,俯下身來,睜大黑黑的大眼睛盯着七七看。
七七也聽到了男孩的話。他在玻璃瓶里掙扎着,拚命地撞着瓶壁。
自由的世界與他只隔了一層透明的玻璃,天堂與地獄相距是那樣的近,又是那樣地令人絕望。
男孩看了一會,不再理會七七,走到另一間小屋子去了。
七七直撞到頭暈眼花,眼前星光四射,卻仍未停止他的掙扎。
“七七!”肥肥此時已從男孩的身上爬上桌子,趴在瓶子邊上,抬起肥胖的腦袋叫着。
“哦,肥肥!你怎麼會跟到這裡?”七七用細細的腳扒住瓶壁,可憐兮兮地看着肥肥。
“七七,堅持一下,讓我想想有什麼辦法能讓你出去。”肥肥安慰着七七。
就憑她那笨笨的腦袋,能想出什麼辦法?七七想着,嘆了口氣:“肥肥,你快離開這裡吧,別管我了。”
“那怎麼行?一個蜉蝣精靈的出現,是千百萬分之一的幾率,怎麼就這樣放棄?”肥肥說:“一定要想辦法出去!”
她試圖攀上玻璃瓶,向瓶蓋處爬。可是她的身體連一半還沒有爬上瓶子,就仰面朝天地摔在桌上。
七七搖了搖頭,頹喪地縮在瓶子的一角,閉上眼睛。
肥肥並沒有放棄努力,她費力地翻過身來,一次又一次地試圖着爬上去,卻一次又一次地滑下來。
這時,小寶從隔壁屋子走出來,端着一碗稀得只見幾粒穀粒的粥蹲在床前,用小勺慢慢地喂着他的母親。瘦弱的母親每次勉強地咽下一口粥,胸腔里都會發出一陣嘶嘶拉拉的喘息。
小寶用了很長的時間才餵了半碗粥,直到暮色漸濃,房間里慢慢黑下來,才放下手中的粥碗在桌上。
黑暗之中,七七的翅膀在瓶子里閃動着七色的光芒,彷彿黑夜裡的一顆七色星星。
小寶坐在床邊,下巴搭在桌上,看着七七,眼眸里映着七色的光。
“唉!”七七嘆了口氣:“看來,我一生的努力就此破碎在這瓶子里了。”
“一生?”小寶重複道。
“那不是普通的一生啊——”七七傷感地說:“千百萬隻蜉蝣里,才會出現一對七色蜉羽。”
“你會說話?”小寶睜大眼睛,驚訝地說。
“蜉蝣精靈,當然會與人說話!”肥肥趴在桌上小聲嘟噥着。
“對不起,我是為了我母親治病。”小寶把嘴巴貼近瓶子小聲說:“醫生說媽媽的時間不多了。我只是想讓她在離開我之前可以看得到藍天,陽光,蝴蝶,鳥兒,哪怕只是看得見我的臉。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
“可是你就是在傷害我!天以後,我的七種顏色全部褪掉以後,我的生命就會結束。普通的蜉蝣只能活一天,而我,好容易熬過了七天七夜,終於化為七色的蜉蝣精靈,卻沒想到,要在這個小破瓶子里耗盡我最燦爛的生命!”七七憤怒了:“早知如此,我還不如不去堅持不去付出那麼多努力,只做一隻普通的蜉蝣,只擁有一天的生命,只享受黃昏里片刻的自由,也好過做這樣的囚徒!”
小寶沒有言語,眼裡的光彩慢慢黯淡下去。
“小寶,你——放了蜉蝣吧。”床上響起母親微弱的聲音:“任何一個生命都是老天所賜,都應該被珍惜——為了我而犧牲他的生命,就算我的眼睛重見光明,我的心裡也會愧疚。”
小寶緊緊抿起嘴,一言不發。
“孩子,聽媽媽的話,放了他。”微弱的聲音在黑暗中堅定起來:“放——了——他——”
小寶咬着嘴唇,猛地站起來,打開玻璃瓶蓋。
七七振翅飛起,衝出瓶子,在黑暗中轉了個圈,高興地說了聲:“謝謝!”便從敞開的窗子飛出。
夜晚的風越過田野,帶着青草的清香,沁入心肺。飛舞在漫天星光下,七七第一次感覺到自由的空氣是如此香醇。
可是,好像少了點什麼。
對了,他的朋友呢?在危急時刻義無反顧地要幫助他的肥肥呢?
七七想了想,又飛回那個黑洞洞的小窗子。
肥肥仍然伏在破桌子上,一動不動。桌上還放着那個敞開口的玻璃瓶。
“肥肥,走啊,我們一起!”七七呼喚着。
“你走吧——我不走了——嗚——這太讓人難過了——”肥肥低着頭在痛哭。
“我已經自由了,你為什麼還難過?”
“是的,是的,你自由了。可是他們呢?小寶和他的母親,他們怎麼辦呢?那個女人,她快死了,卻從沒見過他兒子的模樣。”
七七也覺得有點難過,甚至有點慚愧。
他在房間里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又飛進敞開口的瓶子里。
坐在床邊垂着頭的小寶此時驚訝地看着七七,張大了嘴巴,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還是呆在這裡,幫你媽媽治病吧。”七七說:“反正——我也只能活七天——在池塘邊還是在瓶子里,都不過是七天——我還是留下吧。”
小寶搖了搖頭說:“你走吧,七天對人類來說是短暫的,而對你卻意義不同。”
“能夠治好你媽媽的眼睛,對我也是意義不同。”七七說著,心裡升起一股熱流,那是他短暫一生中從未感受過的驕傲與自豪。
小寶沒有蓋上瓶蓋。他只是看着七七,再一次搖搖頭,然後爬上床,靜靜地躺在母親的身邊。
那一夜的星光很美,所有人的夢境都很美,包括肥肥和七七,他們在黑暗中睡去,他們同時在夢裡看到了七色的水面七色的天空七色的彩虹。
瓶子的蓋子一直是敞開的,七七卻再沒有離開過。他翅膀上的顏色在一天天褪去,先是失去紅色,然後是黃色、藍色、綠色……
瓶子里慢慢積起了一些透明液體,每一天都會增加一小滴。
肥肥一直陪着七七,只是她的話越來越少。最後,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她的身體越來越僵硬,慢慢裹在了一個更肥大的蛹里。
七天很快過去。七七的翅膀最終變成了灰色,和任何一隻普通蜉蝣的亞成蟲沒什麼不同。他的身體衰弱下來,一點點地接近生命的盡頭。他的眼睛再睜不開,絲毫沒有注意到肥肥的蛹已隱隱透出七種不同的顏色。
七七死了。灰色的小小身體墜落瓶底的透明液體中,轉瞬融化。
小寶流着淚拿起小瓶,扶起母親的頭,幫她喝下瓶子里的液體。
母親睜大眼睛。
她的眼前慢慢明亮起來。她看見了,夕陽的餘輝從小小的窗口照進房間,小屋的每一個角落裡都散發著柔和的金光。她看見了,她最愛的小寶站在金色的光線中,關注地看着她的眼睛,眼眸里閃動着金色的淚光。
母親伸出乾瘦的手,輕撫小寶的小臉,幸福地笑了。
破舊的木桌上,蛹破裂了,一隻蝴蝶從桌上飛起,扇動着七色的翅膀在房間里盤旋。
只有母親看得見那隻七色蝴蝶,因為七色蝴蝶是蝴蝶中的精靈,她只為引渡亡靈而生。
小寶看不見蝴蝶。他只看見母親微笑着閉上了眼睛,撫過她臉頰的手垂落下來,接着是她枯葉般的身體,無聲飄落在床上。
“媽媽!”小小的草屋裡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而與此同時,七色蝴蝶帶着母親的魂魄在暮色中飛出小窗,穿越田野,穿越池塘。
夕陽未落的池塘上飄浮着一小片綠色的輕紗,那是蜉蝣們在輕盈飛舞,盡情享受着他們轉瞬即逝的快樂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