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還是一個小不點的時候,坐在小學課堂的前排,文靜乖巧得不敢吱聲。因而她聲名默默地度過了三個年頭,與教室後面的他並無深交。
後來,她的個子開始往上竄,竄得比常人快。她的座位開始一點點往後挪,愈發靠近他。他們之間有了交涉,只是這些相交沒有被她記得銘心刻骨。
她忘了這一切是誰推波助瀾的,也許是年青的班主任,她的靜好、他的機靈是會讓老師們推崇的。
她在老師對他的數奧成績的稱讚中,注意上他。
他在老師對她的看圖作文的賞識中,傾心於她。
他啟開了她的話匣子,她使他出落得儀錶雅觀、談吐紳士。
她忘了這一切是什麼催生的,她還不諳世事,把這一樁事同世間任意的一件事一樣,只是微微放在心上。
小學讀書生涯的中旬,她被年青的班主任偏愛,換了一種姿態。她從當初那個縮着腦袋躲在前排的小女孩變成一個拉聳着頭在後排口若懸河的大女孩。
她表現出一種強烈的表現欲,偏心於她的老師們都放任她。
最後一個學年,她跟後排的男生不再討論工藤新一,她開始在上課時間明目張胆地閱讀。那段時間流傳着一個男生就着一個水杯里徐徐降落的紙寫出一篇讓人嘆服的作文,那段時間還流行着哈利波特系列。
四本厚重的哈利波特,是他擺在她面前。
那時小小的沒有經濟來源的她,看着那四本不菲的書,着實是很激動。
她記得每一頁都是淡綠色,應該是名貴的可以護眼的紙。
他讀在她前面,每次都顧作玄虛地催促她讀快點,好戲在後頭。
他們的交涉開始深入。
她不知道這一切是怎樣助長的,她只是在每次跳皮筋時有他觀賞就格外開心,只是在當排球替補上場幾分鐘就被換下時有他打氣就狠狠感動。
好像是小孩子在玩家家酒。心血來潮時他們相聚,沒準兒小孩子的興緻散去,他們又形同陌路。
時光不等人,當她還沒有開始看到阿茲卡班的囚徒,就結業了。
臨近結束的時候,她跟一大幫子人喜歡去他家玩躲貓貓,又常常留在他家吃飯。飯後他送她回家,六月天的星辰掛滿天幕,他們淋着從天上來的光亮回家。
有誰會誤會他們呢?他們只是小破孩,沒有從小青梅竹馬一齊長大的境遇,只是同學一場。她是這樣想的。
她把哈利波特通通還給他,儘管她沒有看完。她閑着沒事的時候還會揣摩故事的發展,她仍然鍾情於寫作文,只是這時候已經不寫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通通具備的作文了,她寫着哈利波特的續集,一邊寫一邊還順帶着想起皮膚白皙鼻樑上架副眼鏡的書生意氣的他。
之後,畢業匆匆而至,他們忽視了寫同學錄這一環節。她送了他一枚沒有紅透的槭樹葉,葉上寫了贈言,對着光就能看清,他告訴了她他的電話號碼,他們以為這樣就能相互記掛。
時光洪流襲過他們后,她忘了當初她到底寫了什麼贈言,她提起話筒,只能撥出號碼前三個數。
她忘了這一切是如何遺忘的,是刻意地,還是不經意地?
那一年,她和他上了初中,同校不同班。
初中的老師也偏心她,不過不是因為她的文靜。
她因為他,早已變得落落大方。她因為他,保有喜歡閱讀和寫字的習慣。
初中的老師卻不大肆表揚他,好似一晃之間,他的才華散盡,貶為庸人。
入學不久,一個心直口快的女同學咬着她的耳朵,對她說了幾句話。她在那一瞬間就決定結束她和他的關係。
她為自己找到了理由。理由很簡單:她跟他在一棟樓的樓上和樓下,所遇的景緻和人物各不相同,所處的空間和氛圍已被阻隔,那麼,已有的情誼不必再續。
她隨意地寫了一些話給他,話的大致內容是放手,儘管她不知道手是否牽起。
她把寫着這些話的紙片塞給他,草率地打發完這份交情,匆忙走掉。她怕他識出這個蹩腳的理由的破綻。
第二日午間,她跟她的同學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看見他,卻沒有上前攀談,沒有匆匆跑掉,只是清堅決絕地路過。
當天,她收到了他的回復,他寫道,他看見她跟她的同學興高采烈地放學回家,他跟蹤了一路,一直看着她興高采烈地消失在家門口。
寥寥數字,讓她猛然自責起來,她不知這是在做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
而更殘忍的是那個原因,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那天她的同班同學聽說了她和他的往事,說了一些對他的長相的批評,多事地,嘲諷地,笑吟吟地。就是這個庸俗女生的一面之詞,讓她頓覺她的面子擱不下了,頻頻否認他和她的關係,並暗暗決定跟他決裂。
如此輕易,他在她心目中的定位,剎那間易位。
她以為,縱使他和她有難以割捨的過往,不過是小孩子在玩家家酒,如今玩厭了,她就溜回家,第二天就不再玩跟他玩遊戲就是了。
她以為,縱使曾經她把這一切放在心上,如今輕輕地彈了彈,心上就輕易地空了。
這個空的地方,從此以後裝進了虛榮。
她是一個被老師偏愛過甚,以為自己能無法無天的人。她有肆虐的表現欲。她當然希望她所結交的人都是她的花衣裳花鞋子,能被別人稱道。這樣看來,他作為一個已過時的物品,被她丟棄了。
很多年後她回望這一切,她終於看清,她是驕傲的、虛榮的、該詛咒的。
時光洪流悄無聲息地漫過她,她讀着別人的故事,忘了她和他的故事。小學的經歷在她的腦海里模糊起來。她忘了這一切是誰推波助瀾的,也許是年青的班主任?
他啟開了她的話匣子,她使他出落得儀錶雅觀、談吐紳士,她忘了這一切是什麼催生的?
她忘了當初她到底寫了什麼贈言,她提起話筒,只能撥出號碼前三個數。
她只記得,有這樣的一個他,在她命途中悲傷地存在。
他遺憾當初拿到紙條后沒有尋根刨底地問,沒有竭盡全力地彌補。
他猜測為何當初她送他一片沒有紅透的樹葉,他以為這是她的預示,以為她把葉子比作情誼,以為她暗示他的付出不夠。
他想在高中時重新與她分到一個班,他學了文科,他記得曾經老師對她作文的賞識,而她偏偏選了理科,卻不因為他而選了理科,雖然她知道他曾經數奧成績出眾。
他會在她生日的時候,在聖誕節、除夕夜,發來郵件,送她祝福,中學六年,勿忘一次。她亦養成習慣,在節日里的零點整刷新郵箱,然後看見新郵件。每回她只回一句“謝謝”,像是郵箱的自動回復,然後他會再回復,她迅速地刪除他的所有郵件。她覺得他給她的隻言片語,都顯示着她的罪孽。
這樣,六年下來,她不記得他每年變着花樣寫出的祝福語。只對最後一句有印象,那是他在高考前一個月寫給她的話,他寫道,祝她快樂,這句話她應當不會看見,但祝福本來就是看不見也摸不着的,它只會伴隨在她身邊。
這一次她不再回復一句冷冷的“謝謝”,此時已是六月九日,高考結束,他和她要理所當然地離開這個無大學的地方,離開他和她念過書的小學、中學,徹徹底底地畢業,告別了。她決定不再寫一句無人情味的“謝謝”,而是換成一句“願你有一個完滿的結局。”
事實上她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她也許應該洋洋洒洒寫三千字,把這一切在他面前敘清。
她想,她寫一句“願你有一個完滿的結局”給他,若他回復告訴她他的結局,若他仍對她惦念,她會為他寫一部流水帳,若他已無音訊,若他擺脫了,她會像當初的那個他,默默地祝福他。
當她從當初的小不點成長起來,一時驕傲得不可一世,一時狠心地不顧一切。當她在即將離別的故土的書攤上,看到哈利波特的最後一部,她想起她曾明目張胆讀過這套書的一二部,她想起他曾勸她讀快些,否則畢業了他要把書收回去,她想起曾經是他,是他把書擺在她面前,給她打開一個魔幻的世界,她想起曾經她寫着哈利波特的續集,一邊寫一邊想起他。這時候,看着最後一部書,她明白了時光的概念,小時侯他和她覺得永遠不會終結可以一直續下去的故事,還是這麼終結了。
他和她的故事的結局,是不是就是一句“願你有一個完滿的結局”?
她還期盼,這一年的畢業,他能把阿茲卡班借給她,她為著他,一直沒有讀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