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的一天,淶陽清平客棧來了一老一少兩名顧客。老者是位男子,面白無須,聲軟音細;少者乃一妙齡女子,體態綽約,淡香襲身。老者對女子屈膝打躬,諾諾恭謙,很容易讓人看出這二人是主僕。
二人被店家讓進上房。稍事休息后,老者走出房門,沒多久便抱回一摞宣紙。看着店家問詢的目光,老者一笑:“我家小姐要作畫。”
老者輕輕叩開小姐房門,進屋后開始理紙研墨。待那墨香蕩漾開來,老者說一聲:“小姐,好了。”
小姐理雲鬢,挽衣袖,又呷一口茶,開始作畫。
小姐畫的是荷花。只見她輕盈握筆,大氣驅馳,起落、濃淡、緩急、乾濕、榮枯,很快,一幅嫩葉荷花便躍然紙上。小姐放下筆,端詳一會兒自己的畫作,在左上角題上幾個蠅頭小字:“潔荷圖”。落款為“芙蓉玉姐”。然後和老者一起將畫輕輕鋪放在地,接着再抻紙,調筆潑墨,便又是一池豐潤秀美的“映日盛荷”。小姐依舊提名“潔荷圖”……小姐一氣呵成六幅“潔荷圖”。
第二天,老者拿了這些畫作到淶陽大街上賣。此時正逢淶陽大集,老者將六幅畫往繁華之處一掛,立刻引來眾人圍觀。人群中不乏行家,有人問:“好畫,但不知這‘芙蓉玉姐’是何人?”老者淡淡地說:“貨賣行家,賣畫不賣人,誰畫的又有何干係?”又有人問:“多少錢?”老者叉開兩指:“每幅二百兩紋銀。”天價!眾人都吐了舌頭。
集散了,那畫卻沒賣出一幅。老者收畫回了客棧。
店家見老者一臉沮喪,湊上前問:“你二人靠賣畫度日嗎?”老者沒說話。店家話題一轉:“老哥,我見你們是尊貴人,也不好意思打擾。敢問老哥,你們來淶陽是專為賣畫嗎?”老者猶豫了一下說:“你可知那位小姐是誰?”店家搖頭,又說:“一準是大戶人家的千金。”老者一笑:“豈止是千金。我家小姐是格格,玉格格。‘芙蓉玉姐’是她的藝名。她爹是正兒八經的王爺,宣統皇上的叔。”
店主嚇了一跳。
老者又問:“你又知道我是誰?”
店主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兒。
老者握住店家的手放到自己胯下說:“你摸摸看。”店主一摸,空空如也。老者接著說:“我是太監,是公公,專門侍候格格的。大清國完了,王爺家敗了,要不然,我們家玉格格能流落到此?”
店家目瞪口呆。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小店中能住進皇親國戚。老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好侍候吧!”店家雞啄米似的點頭。
玉格格到淶陽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清平客棧一下子熱鬧起來,大家都想一睹格格的風采。但格格卻緊閉房門,只顧作畫。
轉天,老太監又抱上“潔荷圖”準備去賣,雙腳剛邁出門便被人團團圍住,那些畫還沒有打開便被人搶購一空。老太監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只十來天的工夫,玉格格掙的銀子便堆成了小山。二人算清了店錢,在城東買了套小院住了進去。
玉格格依舊閉門畫荷。人們從老太監手中買了畫,想見格格一面,格格卻不見,人們對玉格格就越發充滿神秘感,格格的身價也就越高,那畫也就越值錢。淶陽的大戶人家不惜重金購買“潔荷圖”。
就在這時候,老太監放出風來,說格格要選一個中意的男子下嫁。這消息一下子沸騰了淶陽城。富紳闊少紛紛請媒求親,玉格格家門前便更熱鬧了。老太監替格格把關,初定了六名年輕貌端的公子候選。六位公子初選入圍,滿心歡喜,彼此暗中較勁,都偷偷準備了厚禮,單等見着格格以博她歡心。
六人心急火燎地等了半月,玉格格才見他們。六位公子被請進廳堂,依次落座。玉格格朝他們莞爾一笑,要他們各自談談“潔荷”。一位公子說:“出淤泥而不染,是為‘潔荷’。”另有幾位公子齊聲附和。這時一位姓王的公子起身朗聲說:“一朵荷花,一片綠葉,不知在那黑暗的淤泥里孕育多久才能有今天之清麗,經過了多少痛苦和磨難才換來今天之芳香,我等又怎能一語道出這潔荷的真韻。”玉格格怦然心動。不過她很快又恢復了內心的平靜,說:“但願各位今天說的是真心話。既然各位對荷花理解得如此深透,我倒要向各位公子公布一個秘密。”說著望一眼老太監,轉身回了內室。
老太監走上前,緩緩地說:“各位,實不相瞞。我家小姐並非什麼格格,而是一名風塵女子。”幾位公子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太監又說:“我倒是個真正的太監,但大清倒台後被轟出宮,因為衣食無着落,無奈到妓院當了大茶壺。我家小姐見我年邁,對我非常照顧,我們雖是主僕,但感情卻如同父女。不久前,我家小姐為自己贖了身,小姐本以為憑自己超凡的畫技可以為我們掙口飯吃。但……”老人嘆口氣,“無奈,我們只能出此下策,編出格格的謊言抬高自己的身價。今天我們說出這個秘密,一是我們不想騙人一輩子,二是我家小姐想找出一位真正理解‘潔荷’之人託付一生。”
六位公子如聽天書,全愣在了那裡,那位王公子沉思片刻,點點頭……
神聖的格格變成了下賤的青樓女,購買“潔荷圖”的人們感到受了污辱,他們把那畫或撕或焚。
芙蓉玉姐似乎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她不氣不惱,估計“潔荷圖”快絕跡了,她忽然讓老太監傳出話來——以買時十倍的價格回收“潔荷圖”。那些毀畫的人頓時悔青了腸子。只有求親的王公子保留了畫作。他捧畫找到了芙蓉玉姐。老太監拿出兩千兩銀票遞過來,王公子推開了,他脈脈含情地對芙蓉玉姐說:“若不陷淤泥,何顯荷之高潔,但願我是這世上唯一讀懂小姐‘潔荷圖’的人。”
芙蓉玉姐與王公子結成了伉儷。新婚之夜,被親朋灌得酩酊大醉的王公子走進洞房,掀開新娘的蓋頭后跪下便拜:“給格格千歲請安。”芙蓉玉姐只當是夫君開玩笑,正想調侃他幾句,卻又見他一本正經,心中“咯噔”一下子,正色道:“公子醉了。”王公子一擺手,說:“格格,別裝了,你就是格格,也只有您這樣的格格才能有如此卓爾不群的神韻,這豈是一般女子能學得來的?格格假稱風塵女,是在考驗人的真心哩!格格,你何苦要如此作踐自己。”
芙蓉玉姐只覺得整個身子在發軟。
天明,一覺醒來的王公子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新娘了,掛在牆上的那幅“潔荷圖”也不見了蹤影。他追悔莫及,喃喃自語:“娘子,我知道你確是風塵女,但我內心仍願把你當成格格,難道你連這點小小的虛榮心也不能滿足我么?”
此時王公子才覺得自己仍沒讀懂“潔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