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熹宗年間,天啟四年十二月。
京城城郊積雪盈尺。一彪人馬沖城門奔來。為首的是一披火狐斗篷的翩翩佳公子,幾個童僕策馬緊隨其後,手裡還舉着些獐兔野物。
一陣馬嘶鳴,貴公子急勒愛馬硬生生停下來,窄窄的小道上竟橫卧一人。
那人赤膊只穿一條破爛不堪的僧褲,又赤着一雙泥足,且光頭上分明幾個戒疤,竟是個和尚。更奇的是如此寒冬,那和尚竟裸着上身在小道上舒展開來,還肆無忌憚地打着鼾。竟是睡得十分香甜!
要不是公子以手止住,身後隨從早就破口大罵了。
公子翻身下馬,對那異僧抱拳道:“勞駕這位大師讓個路。”
鼾聲此起彼伏,和尚竟是連眼皮都不動一下。
公子倒也不生氣,反而解下斗篷覆其滿是泥垢的赤裸上身。和尚這才打個哈欠,可還是沒睜眼,側身一滾,連着火狐斗篷滾於道旁積雪中,鼾聲復起。
進得城門,一童僕終於忍不住發問:“公子也太出手大方,好好一件火狐斗篷就這麼隨手送了人。那怪和尚太過無禮,真該打一頓才是。”
公子:“區區一件斗篷,何必多言。”
公子姓劉名應昌,其父曾做過神宗年間御史,后辭官賦閑,家底頗豐。應昌是獨子,從小便頑劣不堪。長到十五六歲的年紀,其父母先後病故,越發沒了管束。不娶妻,不讀書,亦不問經濟。眠花宿柳,舞槍弄棒,騎馬打獵,為所欲為。又愛結交些“不三不四”的江湖人士。且視金銀如糞土,仗義疏財,不下幾年,偌大家私竟敗了一半。旁人往往搖頭嘆息,想劉公地下有知,也當死不瞑目了。
應昌最愛結交江湖異人,那日所見異僧,卻也沒多放在心上,很快置之腦後。
一晃三個多月過去了。
鶯飛草長,三月桃花。這日劉家公子率隨從打獵盡興,把野物交與城外一小店家收拾。剛剛坐穩,就嗅得一陣異香,不知什麼珍饈,竟是平生未所聞。應昌本就有些餓了,聞此異香更是饞涎欲滴。也不等獵物上桌,也不令僕役跟隨,當下聞香尋去。走過店家後院,穿過一片小樹林,香味愈濃。赫然見林中空地上篝火煮着一口鍋子。一人坐青石上還不斷往火中添柴。再一看,光頭、赤膊、赤足,全身上下僅一條破褲。正是那日雪中異僧。
和尚抬頭一笑:“是世兄,請坐。”
說著輕舒猿臂,拎過一巨石擱身旁。
那塊巨石怕有百餘斤重,和尚卻拎小雞似的毫不費力。
應昌暗暗納罕,依言坐於石上。開口詢問:“不知大師寶剎何處,法號如何稱呼?”
和尚哈哈大笑:“洒家一酒肉和尚,無名無姓無派無別,行走天下,遊戲人間。世兄所問洒家無以回答,叫我無名即可。”
說著揭開鍋蓋,深吸一口氣,異香濃烈,不由得讚歎:“妙極,妙極,天下美味,莫過於此。”
待蒸汽散盡,應昌這才看清鍋中之物,驚得目瞪口呆:
一條黑質白章長達數尺的蛇盤於鍋中沸水,頭尾俱在。另有紅黑相間的蜈蚣在沸水中密密匝匝。原來異香竟是這一鍋毒蛇煮蜈蚣!
應昌登時胃口全無。
和尚撈出一條蜈蚣去殼取肉放嘴中,閉目搖頭,連連咂嘴;又夾起一塊蛇肉,細細品嘗,讚歎不絕。睜開眼,看貴公子瞠目以視,哈哈大笑:“想公子未必有福得享此等美味。”
公子不語。
和尚哂笑之:“天下之大,只怕未必有人敢與洒家共享此物。”
應昌果然經不起一激,加上肚飢,當下撈起一蜈蚣去殼取肉,果然鮮美異常。又嘗蛇肉,味美更甚。沒過多久,鍋中已去了一半。
和尚又取出一紅葫蘆拔開塞子,酒香四溢:“飲酒吃肉,方暢快。”
那酒葫蘆甚是骯髒,應昌微一遲疑,還是接過飲下,醇美異常,府中亦無此等好酒。連飲幾大口,已去了大半葫蘆。
不由得開口詢問:“這什麼酒?”
和尚回答:“但品酒即可,何必問許多?”
又拍拍破褲立起身來哈哈大笑:“公子好酒力,此等蟾蜍酒喝下去竟還不倒。”
應昌剛想問什麼“蟾蜍”?頭已昏沉,脖子往後仰,一閉眼,一歪身,竟昏睡過去。
悠悠醒來,已在府中卧房。竟是三日已過。僕人說找到公子時,公子已昏睡在青石上。旁邊還在煮着一鍋毒蛇蜈蚣。沒見什麼人。這三日有人說公子中了毒,有人說公子着了魔。眾多名醫也說不清所以然……還好,公子醒過來了。
應昌問和尚呢,隨從面面相覷,無人回答。
這一大覺醒來,丹田內暖暖的很是舒服。身子骨比往日更壯健了。
當時昏君在位,宦官當權,朝政一片黑暗。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掌握的錦衣衛在京城橫行無忌,民眾敢怒而不敢言,唯道路以目。為向魏忠賢獻媚取寵,自天啟六年六月,各地官員為魏忠賢所建生祠已從北京遍及各省。
八月,劉應昌聚友於京城最大的酒樓。幾杯女兒紅下肚,猛然間縱聲大笑。笑罵魏氏閹人老不死建生祠,想是嫌死得不夠快。滿座人瞠目戰慄不敢言語。
從魏忠賢到錦衣衛,罵得痛快淋漓。
當天晚上劉家公子就被錦衣衛抓捕到大牢中。
錦衣衛鎮撫司頭目許顯純親審“逆賊案”。不想又遭逆賊痛罵,驚怒之下大刑伺候。不到一個時辰,原本生龍活虎的男兒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沒了人樣。
劉家宗族雖有幾個是有些權勢的,但唯恐惹禍上身竟無人出頭。劉府中也只些大小僕役,群仆無首,知公子之案厲害,竟取了細軟一鬨而散。結交的一些朋友畏閹黨權勢,知勢單力薄,也沒一個敢言語。劉應昌因“誣衊忠良”,判了個斬立決。
行刑前一日,昏睡之中的劉應昌被人輕輕推醒,竟是那隻穿一條破褲的和尚。
和尚擰幾擰,枷鎖鐵鏈腐竹般應手脫落。劉應昌掙扎着想站起身,但全身傷痛難忍,不由得眉頭緊鎖,咬着牙這才沒哼出聲來。
和尚把個滿身血污的公子背負起來。牢門應手推開。悄無聲息出了牢門。過道上橫豎躺着幾個獄卒,傷口中尚汩汩流血,剛死未久。轉過幾重門,還是被衛兵發現了,一隊人大聲呼喝着紛紛抽出兵刃追上來,又有人彎弓射箭。和尚一抬手,一粒小石子破空飛出,從那弓箭手腦門穿透而出,弓箭手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立即撲地,竟已死得透了。一隊人大驚之下不約而同放慢腳步,口中雖還大呼小叫,手中兵刃卻在風中顫抖。和尚一聲長笑,高牆下背負着公子一縱身,兩人大鳥般飛牆而過。留下一隊衛兵站牆下目瞪口呆。又是幾個沉悶的倒地聲,牆那邊又不知幾個當兵的遭了出家人的毒手。
城郊,應昌跪倒在地:“大恩大德,沒齒不忘。”
和尚忙跪倒還禮:“洒家剛剛得知公子入獄,救得遲了,讓公子受苦了。”
扶公子站起身:“當日贈斗篷,只當富家公子擺闊;那日不嫌骯髒與洒家吃肉喝酒,才知公子是真把洒家當朋友。洒家這副潦倒模樣,施捨人多矣。肯和洒家同坐共食,唯公子一人耳!”
應昌說:“兄台不嫌棄,你我插草為香,結拜為兄弟如何?”
和尚連連搖頭:“插什麼草為什麼香,什麼世俗禮儀,全他媽的狗屁。什麼嫌棄不嫌棄,你我以後就是異姓兄弟了!”
三日後,許顯純暴斃於自家府中。
熹宗駕崩,思宗即位。魏氏失勢,閹黨散盡。
思宗諭旨,命錦衣衛旗校將魏忠賢緝拿回京。
阜城縣南關一旅舍,上房內一青年公子與一隻穿破褲子的僧人飲酒吃肉,擊桌談笑。笑罵閹黨一眾,那公子說得興起,舉起一竹筷敲着酒盅唱起了《桂枝兒》小曲:
“勢去時衰,零落如飄草……似這般凄涼也,真箇不如死。”
僧人拊掌大笑:“賢弟唱得好曲兒!”
隔壁房間。頭髮花白的魏忠賢聽《桂枝兒》聽得心亂如麻,在房間里不停地繞圈。終於停下腳步,無限凄涼,哀嘆一聲,取出一絹帶懸於樑上……
公子與僧人酒足肉飽,打幾個飽嗝來到隔壁房前,推開門,一陣寒風吹過,老太監在半空中滴溜溜轉過身來和二人打個照面,舌頭吐出老長。
公子一呆:“死了?這麼快?”
僧人:“唉,來晚了一步,便宜了這老閹賊,叫他死得這般容易!”
……
夕陽西下,半邊天染成了金紅色。山頭上,一僧一俗各騎一高頭駿馬。
“大哥,此去何方?”
“吃肉喝酒,懲惡揚善,遊戲人間,豈不暢快!”
揚鞭策馬,二人大笑着馳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