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嬸絕食了。
桂嬸很胖,穿一身緊繃繃的孝服,憔悴地坐在門檻上,耷拉着眼皮,像一個木偶人。
三旺找到村主任,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村長,我嬸不吃飯了,她說要絕食。村裡人都把村主任叫村長,都說村長叫習慣了,省事。村長正在吃飯,面前擺着一大杯酒,酒快見底了。村長的臉上,紅得很透,像一片燃燒的夕陽。
村長抬了頭,漫不經心地說,我才不相信,放心吧,她那是鬧著玩兒的。
是真的,剛才我去送飯,她看都沒看一眼,看樣子不像啊。三旺是桂嬸男人的侄兒。
不管她,她餓了自然會吃。村長端起酒,一大口乾了,然後又倒了半杯。
三旺站在一邊,看村長吃飯、喝酒,既不說話,也不離開。村長吃了一陣,喝了一陣,眯一雙通紅的眼睛,瞄了瞄三旺,說,還不走?
三旺磨蹭半天,囁嚅着說,村長,你就讓我叔葬那兒吧?
你一個小屁孩摻和什麼,滾!村長站起來,吼。
三旺連忙轉身,一溜煙跑了。跑了很長一段路,三旺停下腳步,見村長並沒有追他,就揩了一把汗,看着不遠處的山包下那一片猩紅,發起呆來。
那一片猩紅,是一床毛毯。毛毯下,是一口棺材。棺材里,裝着三旺的叔,也就是桂嬸的男人。
前幾天,桂嬸娘家一個侄兒結婚,他們去吃酒,男人喝高了。回家的路上,男人吐了好幾次,走起路來像扭秧歌。於是,桂嬸就扶男人,男人逞強,說他沒醉,自己能行。桂嬸聞不得酒氣,就捂着嘴,放開了男人。沒走幾步,男人突然一個趔趄,栽下了路邊。男人就這樣死了。男人的喪事按部就班地準備着:打棺材,扎靈堂,陰陽看地……出殯那天,全村人吹吹打打,抬着棺材,把男人送到了選好的墳地。正要下葬的時候,村長站出來了。村長說,不能葬在這兒,另外選個地方吧。桂嬸傻眼了,一連問了幾個為啥。村長說,以後我要用。反正,你們也無兒無女,葬在這兒就是浪費了。出殯時,陰陽先生曾說,這塊地好,能發兒發女。這話,村長很快就知道了。村長很信這個,早些年就讓人給他找壽地,結果他都不滿意。如今,有了一塊好地兒,他豈能放手?中途橫生枝節,男人葬不下去了,桂嬸又不願另找地頭。於是,棺材就擱在了那兒。
兩天過去了,村長還沒有讓步的意思,桂嬸就拒絕吃飯了。三旺發了會兒呆,又想起了桂嬸,就慢慢去了桂嬸家。桂嬸還是那麼坐着,她面前的木凳上,放着一碗飯,上面插着一雙筷子。
嬸,吃吧。三旺捧起碗,遞到了桂嬸眼皮下。
不吃,他村長做得絕,我也乾脆餓死算了,讓他稱心。桂嬸說。
見桂嬸不吃,三旺放下碗,站了很久,無奈地回去了。
桂嬸已經絕食三天了,村裡人誰勸都沒用。
村裡人都說,男人死了,桂嬸解脫了,應該高興才對,她這樣做,不值。話雖這樣說,但大家的口氣分明是一種讚許。
男人對桂嬸不好。桂嬸和男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年,沒生下一兒半女,男人就怪她。男人稍不順心,就拿桂嬸出氣。桂嬸的臉上、身上,經常是青一塊,紫一塊。有一回,男人還打折了桂嬸的腿。挨了打,桂嬸從不吭聲,從不怪男人。這些,村長也知道,村長萬萬沒想到,桂嬸動了真格。
村長沉不住氣了。
村長來到桂嬸家,蹲在門檻邊,看着桂嬸的臉,一連叫了幾聲桂嬸。桂嬸靠在門框上,緩緩地抬了抬耷拉的眼皮,散亂的目光落在了村長身上。過了許久,桂嬸的眼皮,又緩緩地無力地合上了。
村長的心像系了一塊石頭,猛地向下沉,向下沉。
村長轉身叫來幾個人,一起把桂嬸送到了會計家。會計是一個醫生,縣衛校畢業,在村裡開了個診所。桂嬸睡在一張簡易的病床上,會計立即給她輸上了營養液。桂嬸已然模糊的意識里,好像明白了什麼,她不知哪來的勁兒,突然坐起來,一把拔了針頭……幾個人見勢不對,七手八腳按住了她。
我不活了。桂嬸啞着嗓子說,眼裡閃出了淚花。
桂嬸狠命地掙扎着,會計扎不上針。會計累出了一身汗,停了手,把村長拉到了門外。兩人嘀咕了一陣,重又回到了屋裡。
算了,不和你爭了,讓你男人下葬吧。村長說。
安排人,馬上。另外,叫三旺跟着去。桂嬸吃力地說。
村長不敢怠慢,馬上吩咐下去了。三旺再次站在桂嬸面前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桂嬸看着三旺,目不轉睛。
嬸,叔下葬了。三旺說。
桂嬸一聽這話,整個人立時就癱了,會計趁機又給她輸上了液。
幾天後,桂嬸恢復了正常,但人卻瘦了好幾圈。
有一次,桂嬸和幾個女人一起閑聊,說到了絕食的事,大家都誇桂嬸重情重義,還說如果換作別人,是斷不會那樣做的。
桂嬸嘆了口氣,輕描淡寫地說,別說了,你們看,我現在瘦多了,餓幾天,就權當減肥吧。
你原來是想減肥?大家半信半疑。
當然,他在世時就嫌我胖哩。桂嬸的話裡帶着濃濃的傷感。
女人們聽了,都沉默了,然後默默地走開了。她們的眼裡,突然之間分明多了一些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