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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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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傷痛,終究還是要在不經意間碰觸的。

  冰冷的鐵軌延伸着,火車野蠻衝撞着純粹的夜,車窗映襯一團陰影,那是林小寶的表情,在倒逝的陰暈里有些模糊不清。他依靠着座椅,拳頭支撐着下巴,獃獃地盯着窗外,不斷地去回憶當初是如何坐上離開家鄉的火車……

  老家的一遠房親戚,論資排輩,應叫林伯,前些日子掛電話跟林小寶說,家裡要遷到新房,老宅要推倒了,讓小寶回來看看,順便打理一下老宅里的物什。林小寶說一座破屋,裡面的東西在母親去世那年都收拾的差不多了,推就推吧,你們招呼張羅着,我就不回去了。林伯執意說,寶娃,你還是回來看看吧,這也是最後一眼了。林伯語氣哎哎的,林小寶也不好再推辭,並應下這幾天抽空回去。

  給單位領導請了假,一段輾轉過後,林小寶和妻子劉欣瑜帶著兒子林宇澤,踏上了闊別多年的故土。

  平平仄仄的老街變得寂寞了,黑瓦土牆斑駁得成了凹凹凸凸的土渣,村莊已經丟失了原本年少時的靈魂。少了多年的炊煙,破敗和荒涼迅速佔領了院落;少了人的踢踏步履,雜草一茬一茬掩埋了老宅的時光。暗淡的瓦光,門上的糊紙,結滿了蜘蛛網的窗欞傾訴着老宅的蒼老與頹敗。熏黑熏黑的瓦楞上,長滿了瓦松。小時候,孩子們對這些怪怪的東西很好奇,大人怕小孩子上屋頂玩,編了個謊言:一碰瓦松,就會流鼻血。一句善意的謊言,倒嚇住了農村孬種的孩子。

  “嘎吱嘎吱”,老舊的木門被林小寶輕輕推開,浮塵撲面而來,林小寶用手在臉前擺了擺,四處張望。老屋裡算是空空的,母親一生清貧,沒有置辦多少物業,母親在下葬以後,按照農村的習俗,東西該燒的都燒了,林小寶在屋裡尋看着。一個箱子蜷縮在炕上一角,神采黯然,木頭箱子里,堆放些母親當年做針線活的物什。晚年的母親眼睛不好,做不了針線活,做針線活的那一堆家什就被置壓在箱底了。林小寶用手在箱子里撥拉了一下,望到兩截斷尺,停住了。

  這把市尺曾在自己身上留下數不清疼痛的記憶。都說父嚴母慈,父親早逝,而母親在林小寶的腦海中,就沒有印刻下過慈祥的字樣。在那個年代的鄉下,父母教育子女奉行着“不打不成器”的金規玉律。即便孩子進學堂,父母和老師交談最後一句話都是:娃子不聽話,就打。這一份打,是上天賦予父母行使愛的特權。對於孬種的孩子,挨打便是家常便飯,縱使逃過被打,也要遭父母一句臭罵:一天不挨打,你就上房揭瓦。不交作業、下河游泳、逃課、和鄰家小孩打架……這些都是母親動用這把尺子的理由。小時侯,心裡每時每刻充滿對尺子的畏懼,母親做針線活時,連拿尺子的動作都會讓林小寶畏而遠之。如今,面對着這把斷尺,林小寶沒有下意識的畏縮,相比之下,卻是精神上的疼痛。

  市尺里,滲透着嚴厲的氣息,這就是母親給的愛。林小寶顫抖的緊攥着市尺,遙想母親當初舉起市尺臂系千鈞,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往事一點一滴地從滑落的眼淚中溜出。成長了才發現,原來,生命里,依舊保存了那麼多沒有償還的債。

  林宇澤好奇的盯着林小寶,爸爸,你為什麼哭啊?林小寶撫摸着小宇澤的頭,說了聲:爸爸長大了。“爸爸,你不是大人嗎?”林宇澤不明白這句話,不停的抓耳撓腮。

  還記得,林宇澤從學校回來,拿着一篇文章在林小寶和劉欣瑜眼前晃來晃去,嚷着要爸媽給自己朗讀老師布置的作業。林小寶接過文章看了看,念道:有一天,和朋友聊天,我說,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當紅衛兵,我也沒打過人。我還說,我這一輩子,從沒打過人……(畢淑敏《孩子,我為什麼要打你?》)讀着讀着,聲音哽咽了,停下來把文章遞給劉欣瑜,起身出門了。

  20歲那年,林小寶跟母親爭吵的耳紅面赤,母親一氣之下抽出市尺打在林小寶的身上,那次林小寶反抗了,一把奪過母親手裡的市尺,狠狠地折斷,重重地砸在母親身上,大聲呵斥母親,你都打我十幾年了,你還要打到啥時候啊?母親楞楞的盯着他,手微微的顫抖;許久,轉身背對着林小寶,擺了擺手,示意他走。青春的叛逆註定傷害生命里最純潔無私的愛。也是那年,林小寶扛着行李坐上離開家鄉的火車。那把折斷的市尺,母親再也沒有碰觸過。

  人們對於痛苦的回憶,總是趨向於忘記。很多道理總要事關己身才算真的明白,幡然警醒,但是此時往往物是人非。

  臨別家鄉前,林伯交代林小寶,寶娃,快清明了,去你爹娘墳上看看,給他們送些紙錢。林小寶點了點頭,買了些香和紙錢,向村西頭走去,父母長眠在那裡,墓塋低矮。農耕民族對泥土有種感情,老人常言:吃了人家泥土一輩子,最後該把自己還給人家了。生命不過是泥土的一個現世,一切都要回歸於泥土的,然,隆起的一席之土留給人們是無限的思念。

  爹娘靜靜地躺在小小的糰子下,林小寶眼淚忍不住的往下流,一道光痕趕着一道光痕一閃而消。男兒體內縱使蘊藏了再多的鈣,還是要脆弱的雙膝觸地,跪在矮矮的土堆前碰觸那些深深掩藏的記憶,心裡還是不可抑制的心痛。林小寶將折斷的一半市尺埋在父母的墳前,仰起頭,抹了一把臉,不知心中那道疤痕要用多少淚水多少時間才能撫平?林小寶雙眼獃滯,嘴唇緊閉,直到香焚盡,沉默了片刻,緩緩起身,握着手裡的半截斷尺繞着墓塋轉了一圈,悲痛呼喊:娘啊,兒錯了,兒不孝。歲月已剝奪了他為愛贖罪的機會,“子欲養而親不待”終成了他生命中的遺恨。小小的糰子矮矮的墳,註定是一生無法逾越的山。兩段殘尺,一段回不去的距離,折了母親的心,隔了兒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