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大剛走出烈士陵園工地的大門,就給劉梅打電話,讓她陪着他去西江寺拜佛燒香。這似乎成了他的一種習慣,每當完成一項上級交給的任務,他都會推掉一切公事或私事,讓劉梅陪他去寺廟,拜佛燒香、給廟裡添些香油錢,彷彿這樣就會使心裡平復和安然,就會得到佛祖保佑,便可以繼續大刀闊斧地完成上級交給他的一個又一個艱巨的任務,為上級也為自己打造輝煌的政績!
在西江寺眾和尚的眼裡,他可是最虔誠的信徒,因為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只在廟會或是其他什麼道日才去,而是來去無常,沒有任何規律可尋,而且捐贈極其大方,多則一萬,少則也要三五千元,在這金錢至上的社會環境下,這不是極度虔誠又是什麼呢?
雖然他已經五十歲了,但他不服老,覺得只要這麼賣力的幹下去,令上級領導滿意,又有政績擺在那,一定可以在兩年之內調到鎮里,那可比當一個小村長牛X多了。他的拜把兄弟強哥就總埋怨他太不理智,要不是十年前因為喝完酒一衝動把一個“小姐”的乳頭咬掉了,還把人家從二樓推下來摔成重傷吃了六年牢飯,憑他的魄力和狠勁兒,現在太平鎮早就是“咱哥們兒的天下了”。
林老大扶了扶眼前的墨鏡,看了看錶,暗罵了一句:“這騷娘們兒,咋她媽這麼慢,都快五點了,再不走那些禿驢要關門了”。
他走近自己的坐駕——那是一輛剛買不久的日本名車“豐田霸道”。等了半天也不見劉梅的蹤影,便鑽進駕駛室里等劉梅。雖然現在釣魚島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都在抵制日貨,並傳播着日本車被砸的新聞,但他不怕,方圓百里之內黑白兩道誰不尊稱他一聲“老大”?沒人敢碰他一根毫毛,再說了,釣魚島與我林老大何干?日本車就是好,開着也牛氣,由其別人不敢買的時候我林老大買了,才更顯我林某特立獨行的英雄本色!
“死鬼,尋思啥呢?沒看見姑奶奶來啊?”這時一個甜膩膩的聲音傳進了林老大的耳朵。
“想你呢唄,寶貝,我還能尋思啥!”林老大滿臉堆笑,剛才罵“騷娘們兒”不耐煩的樣子一絲也不見了。
“又幹啥缺德事兒了,又去拜佛燒香的?”劉梅一邊拋着媚眼一邊鑽進了副駕駛。
她三十幾歲的年紀,稍長的圓臉上一雙眼睛大而水靈,大概是化了妝的原故,睫毛出奇的長,只是那飄忽不定的眼神,流露出放蕩和輕浮,皮膚白嫩,一看就知道是個養尊處優慣了的人,身材高挑勻稱,曲線玲瓏,脖子下低領的白色緊身小衫兒,勾勒出她高叢的乳房和深深的乳溝。
林老大有些把持不住,一把摟過劉梅在嘴唇上親了一口,笑罵道:“你這小臭嘴兒,就不能說點好聽的?看我一會怎麼收拾你”。隨着一陣淫浪的笑聲,“豐田霸道”絕塵而去,直奔西江寺。
等他們從廟裡出來,已經是六點多了,夕陽早不知去向了,取而代之的是從西天湧來的翻滾的黑雲。
每次拜完佛之後,就是她們兩個人的節目了。
林老大還像往常一樣,把車停在一座廢棄的蔬菜大棚旁邊。對於這裡,他太熟悉了,因為這也曾是他戰鬥過的地方。
初春的時候,鎮政府決定徵收這裡的土地建紙箱廠,因為這裡離松花江非常近,排污方便,把排污水管直接通入江底就可以了,不用建什麼污水處理廠之類的,可以節省許多投資。但這裡的農民不幹了,他們每個人只分到七分口糧田,一戶也就是二三畝地,靠種玉米收入太低,維持生活很困難,幾家人一合計,便種起了大棚蔬菜,兩年下來,效益還真不錯。剛嘗到點甜頭就要徵人家的地,農民們怎能甘心辛辛苦苦建造起來的蔬菜大棚就這麼仨瓜倆棗賣給他們呢。農民都有自己的算盤,他們說了,征地可以,得讓我們活下去,國家政策不是一百年不變嗎?那麼我們就按正常收入算,給夠我們一百年的錢,我們就把地給你。政府(其實是以政府的名義,個人建廠)當然不幹了,這數目太龐大了,最後決定,每畝地只能給八萬,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土地是國家的應該由政府說了算!如此,給的和要的相差太懸殊,矛盾也就大了。最後“政府”派出了林老大來解決問題,他可是老百姓的親父母官兒,他以父母的身份苦口婆心的和農民們商量,把成破利害都講明了,可還是有幾個人不知好歹,硬是要維護自己的權利,還上訪告狀,這還了得?這太平盛世哪能容得下這樣的刁民!上級暗示:維穩!於是林老大的長處得到了發揮,便招集“小弟們”進行“維穩”,於是乎便維壞了兩個腦袋一條腿還有一對睾丸。由於問題始終沒解決,這片地也就荒着了。大棚的塑料薄膜被他的“小弟們”砸個稀巴爛,風起時隨風飛舞,彷彿農村“老人”(方言:“死人”的意思)時孝子扛着的一個個“靈頭幡兒”,平時,特別是天黑以後,這裡沒人敢來。這倒給林老大偷情提供了一個安全而又安靜的場所,而豐田車寬敞的後座則是他們及時行樂的工具。
“小偉沒問你上哪去?”林老大斜睨着劉梅,不懷好意的問。
“死鬼,還說呢,都怪你,要不是你讓他當那狗屁治保主任,替你對付那幾個家種菜的,能讓人家把那東西踢壞了嗎?至今還做不了那事兒呢,這倒便宜了你這老不死的。”劉梅嘴裡說著怨怪的話,眼神卻滿是嬌嗔,勾魂奪魄,同時抬手伸出水嫩的食指向林老大的頭上點來。林村長當然懂得劉梅是在撒嬌,順勢就把她攬在了懷裡。這時他在廟裡拜佛時偷偷吃的那兩粒“偉哥”藥效已經在發作,有些迫不及待起來。可就在這時,劉梅的電話響了,她急忙掙脫林老大的揉摸,把食指放在嘴前做了個“噓”式,這才按下接聽鍵。電話里的聲音很雜,好像有很多人,似乎還有人在哭,而這時外面也颳起了大風,聽了半天也沒聽清電話里說些什麼,只好按下了免提鍵,劉梅的丈夫(小偉)的聲音從電話里傳出來:“小梅,你在哪呢?咋這半天不說話?……”
“你說吧小偉,我聽着呢,咋的了,出啥事了?咱家咋那麼多人?”
“我爸死了!”
“什麼?我出來時不是好好的嗎?”
“是,剛才還好好的呢,王叔突然跑來告訴他,說烈士陵園被拆除了,烈士紀念碑也被砸碎了,兩個老頭抱在一起痛哭,哭着哭着咱爸就不行了,嗚嗚嗚……”電話里也傳來了小偉的哭聲。
小偉的父親和電話里提到的王叔,都是老兵,他們扛過槍,打過日本揍過老蔣,烈士陵園中埋葬的,大多數是他們的戰友,三個月前聽說政府有拆除烈士陵園的意向,要改建成豪華的骨灰寄存處,他們很氣憤,就聯繫太平鎮僅存的七個老兵,拖着八九十歲的年紀去和政府理論。政府很給這些老兵面子,像侍候親爹一樣侍候他們,好吃好喝的招待,不像對普通老百姓那樣橫眉冷對,但就是見不到主要領導。領導們以為這樣耗兩天這幾個老頭子就會自己走人,誰知道他們頑固不化以老賣老,居然把軍功章擺了一桌子,大罵現在的領導幹部腐敗透頂,欺師滅祖,為了錢連祖墳都敢刨(在這些老頭子的的眼裡,烈士墓就是政府的祖墳,現在的政權是墓里趟着的人用命換來的,他們就是政府的祖宗,拆烈士墓就是刨祖墳),如果政府不給個滿意的答覆,他們就死在這裡,反正比那些墓里那些戰友已經多活六十多年了,死也夠本了。
這麼一鬧還真管用,終於有領導接見他們了,領導苦口婆心的和他們談,說現在是改革開放的大好時期,國家要合理的利用每一寸土地來創造最佳的經濟效益。再說,太平鎮是省里指定的經濟開發區,這麼大一片墳地實在是影響城鎮建設和規化等等,擺了許多拆除的理由,但還是說不動這些老頑固,萬般無奈之下,只好讓林老大出馬,責令他把自己的村民管好,政府機關是有尊嚴的地方,他們總在這裡鬧個沒完,還怎麼辦公?要不是看他們太老,早讓派出所來收拾他們了!看領導那樣,已經是忍無可忍了。並警告林老大,“如果你擺不平這幾個老不死的,你這村長也就別當了!”
這可難不倒林老大,他天生就是給領導排憂解難的料,況且要買烈士陵園的主,是他最崇拜的大哥,那場牢獄之災,還是多虧了這位大哥從中幫忙,在牢子里根本沒遭什麼罪,還減刑四年,回來就給他拿到了村長這個位子。你可別小看這個村長,這個村與其他的村不一樣,是太平鎮里的城中城,太平鎮中的人口都是他這個太平村中人,共分十二個社,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不是農村戶口的人才不歸他管,除了書記鎮長,他就是第三號實權人物,雖然沒有什麼級別。
他最崇拜的這位大哥更是手眼通天,犯案無數卻從未做過牢,因為他是回族人,而中央的某位和他同姓的大人物正是他的一個家族叔叔,走到哪個部門辦事都會被領導們另眼看待,所以做什麼生意都是生意興隆。開發烈士陵園是最具眼光的投入,現在死人不讓亂埋,買墳地又賊貴,骨灰寄存處自然會生意紅火,而這塊地從政府手中買又不會象從個人手裡買那麼貴。和某個政府做生意,從來是一半人情一半錢,只要這塊地買成了,就已經是賺了一大筆了。所以他讓林老大從中協助,一定要排除一切障礙,把地拿到手。自然不會少了林老大的好處,並答應此事一成,開發“寄存處”的工程就包給林老大。所以林老大擺平這七個老兵也不全是幫忙,更是為了自己早點掙到那筆錢。
無疑這是個難題,既然道理講不通,還打不得罵不得,就要智取。不愧是老江湖,稍一沉思便來了主意,老本行又用上了,十多年前不就指着這個活着的嗎?於是他急忙給市裡的一個哥們打了電話,安排好了一切,這才來見七位老兵。他顯得極為親切,說才知道鎮里的這個決定,也很氣憤,烈士陵園怎麼能拆呢?先烈們用那麼寶貴的生命才換來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怎麼能說拆就拆呢,做為村長我第一個就不答應。這裡說不通,咱就找說理的地方去,咱上市裡。一番話感動得七位老人是老眼通紅,就差掉下淚來,於是乖乖的上了他的豐田大越野上市裡說理去了。
市裡的“領導”很熱情的接待了他們,併當着他們的面給太平鎮的書記鎮長打電話,嚴厲地批評了他們的錯誤決定,並再三強調,烈士陵園堅決不能拆!七位老人看在眼裡聽在耳里,放心了,高高興興的回家了。誰說現在找不到說理的地方?你看這位領導,多好,這才叫人民公僕呢!就在七位老人走到門外時,跟在後面的林老大得意的笑了,並向那位“領導”豎起了大拇指。
“傻獃獃的想啥呢?快送我回去啊,我公公沒了,都是你乾的好事!”劉梅推了發獃的林老大一把,催促說。
林老大也有些慌了,這事必竟是他一手造成的,一聽說小偉爹因為此事火氣攻心而死,他設計欺騙七位老人那一幕立刻浮現在眼前。他是個相信鬼神的人,要不咋捨得大把的錢往寺廟裡扔呢,萬一小偉爹知道他演戲騙了他們,死後會不會找他算賬呢?
這時“偉哥”的藥效因為沒有得到發泄,都涌到了他的頭上,加上小偉爹死的事攪在一起,使他頭腦發漲,眼前金燈亂竄。聽到劉梅的催促,急忙發動車,可是這寶貝豐田愛車只是費勁巴力的走不到一米就再也走不動了,油門踩到底還是不走,他想看看是不是什麼東西把車胎掩住了,剛打開車門,頭上一道利閃直劈而下,嚇得他急忙又縮了回來,接着炸雷連串響起,風雨齊至,雨水順着風檔玻璃淚一樣的往下流淌着。
“怎麼回事?咋還不快走?你傻了?”劉梅有些急了,一改往日說話的拿腔拿調,大聲喊道。
“車,車走不動,塢住了”。林老大顫抖着嘴唇說。
“怎麼可能?這是砂石道,拉沙子的大車都塢不住,你這車能塢住?”
“那,那就是開不動啊,我再試試”林老大又把車發動着了,油門踩到底,車身直顫,就是不往前走:“他媽的,見鬼了!”
此時雨不是很大,風卻在加劇。
漆黑的天空下,廢棄大棚上的塑料薄膜在風中飄擺着,雨聲裹挾着無數怪異的聲音向他們壓過來,最難聽是一種尖利的、彷彿是口哨的聲音悠長不絕的刺入他們的耳鼓,令林老大在藥力作用下的心臟特別難受,更奇怪的是,還時不時的傳來小孩的啼哭聲,這荒郊野外的,哪來的孩子呢?他們感到毛骨悚然,在車內棚燈的照射下,劉梅的臉色慘白,而林老大的臉卻紅得發亮。
“小梅,我感覺今天咋這麼邪門兒呢?”林老大用雙手捂住臉,使勁兒地抹去滿臉豆大的汗珠,聲音都沙啞了。
“可不是咋的,我也感覺怪怪的,好端端的車咋就開不動了呢?莫非咱真的遇到鬼了?把咱的車給釘住了?都是你做的缺德事太多了,遭報應了吧?可也別搭上我啊,除了跟你這一年多,我可沒做過別的缺德事啊,嗚嗚嗚。。。”劉梅說著便捂住臉大哭起來。
“別瞎想了,世上哪來的鬼!”林老大嘶啞的大吼一聲,他覺得自己的頭越來越大,氣血翻湧,無力癱在靠背上。
“啪。。。啪。。。啪。。。”好像誰在敲後車玻璃。
劉梅和林老大同時回頭往後看去,只見從黑洞洞的夜空中,斜伸下一隻雪白的手臂,有節奏的拍打着豐田車的后玻璃,劉梅“媽呀”一聲用手捂住臉,蜷縮在靠背里,篩糠似的抖着;林老大則傻在了那裡,直瞪瞪的看着那條手臂,他感覺那手臂由一條變成了兩條、三條、四條、、、那雪白的手臂越變越多、越變越長。看着看着,他看到那些手臂透過車的后玻璃向他伸過來。。。他大喊一聲:“有鬼啊”,打開車門向黑夜裡狂奔而去。。。
劉梅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驚恐的抬起頭,發現林老大不見了,車門開着,那條雪白的手臂還在有節奏的敲打着車的后玻璃。她沒吃什麼葯,頭腦還是清醒的,有鬼沒鬼都不能呆在這了,嚇也會被嚇死,索性豁出去了,往家跑吧,便也消失在黑夜裡了。
第二天一大早,三輛警車呼叫着停在了“豐田霸道”旁邊。警察在離車三百多米的地方找到了林老大的屍體。
一個小警察摘掉了夾在備胎和車后玻璃中間的一條大棚薄膜,上車要把豐田開回派出所:“他媽的,小日本這車手剎車真好使,摟上它想開都開不動”,他放下手剎,一溜煙把車開跑了,三輛警車拉上林老大的屍體也尾隨而去,只剩旁邊老楊樹上的兩隻貓頭鷹,時不時的發出兩聲像嬰兒啼哭一樣的鳴叫。
這天中午,太平鎮電視台播出了一條令人異常沉痛的消息:太平鎮太平村的優秀黨員、出色的基層領導幹部、先進生產者、卓越的村黨支部書記兼村長、林老大同志因公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