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二走進村委辦公室,像見了鬼一樣,驚得張開的嘴巴,能塞進一個雞蛋。
龐二看見了老村長。
老村長站在屋中央,倒剪着雙手,額上的皺紋,縱橫交錯,像村裡那些數不清的溝溝壑壑。一臉的絡腮鬍,又黑又茂盛,根根直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龐二。
龐二像夢遊一樣,懵懵懂懂向老村長走去。
站在老村長面前,龐二說,老村長,別這樣看我,我現在就交。
劉開是村主任,坐在老村長身邊。龐二抖抖縮縮掏出一沓錢,數了一遍,抽出兩張,又數了一遍,遞給劉開,說,劉村長,我本打算和你死耗,現在當老村長的面,我交了。村裡人村長叫慣了,改不了口,還是把劉開叫村長。劉村長呢,燦然一笑,接過錢,瀟洒地一揚手,順勢塞進了衣兜里。龐二說,劉村長,你點點哪。劉開說,你,我還不相信嗎 不用了不用了。
交了錢,龐二還驚魂未定。他一步一回頭,挪到門口,撞進了王禮懷裡。
王禮是老村長的兒子。
王禮一腳跨進屋,看了看龐二的背影,又看了看父親老村長,二話不說,爽快地掏錢了。交完錢,王禮面對劉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龐二和王禮交的錢,是公路維護費。
老村長在任時,動員全村修了一條村公路,一直通到鎮上。公路本來就窄,又沒錢維護,如今已變得坑坑窪窪,破爛不堪了。加之山裡雨水多,老塌方,石頭泥塊堆在路上,別說大車,連摩托車都無法通行。劉開上任,想辦幾件實事,但沒錢,除了搞攤派沒有第二條路。可村裡好多人頂着,不交。他們把錢袋捂得緊緊的,不管劉開怎麼威逼利誘,始終不為所動。情急之下,劉開便請出了老村長。
說來你也許不信,老村長一出馬,那些抗命的人,一走進村委辦公室,立馬乖乖地一分不落全交上了,樂得劉開只差把老村長喊爹。
老村長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修公路那陣,老村長已經五十歲了,可他像不要命似的,背挑抬扛樣樣來,有一次吐了血,還不讓人知道。通車那天,老村長點了一掛鞭炮,噼里啪啦還沒響完,就病倒了,住進了醫院。醫生說,老村長是累的。說起這事兒,村裡沒有人不敬他三分。同時,村裡人還怕,怕老村長的目光。老村長平時不多言不多語,關鍵時刻要是誰不聽話,他的眼睛盯着你,臉上的絡腮鬍也像助威似的,一根一根精神抖擻地豎起來,活像一隻吃人的虎。面對一隻虎,老實本分的村裡人也就只有俯首稱臣的分了。有了老村長,村上的工作順風順水,年年走在了全鎮的前頭。老村長一連幹了五屆村長,最後實在干不動了,鎮上不得已換下了他,讓劉開接了班。
用村裡人的話說,劉開身上還帶着奶腥氣,太嫩了,沒人會服他。果然,劉開要做點比如像集資這類合情合理但不合法的事兒,除了少數人響應,大多數不買他的賬。自從請出了老村長,劉開幹啥事都順手。
公路維修了,車子又能開進村了。劉開接着在村後山坡上修了一個蓄水池,全村用上了自來水,每人集資了100元。之後,全村每人又集資了60元,修了兩間磚瓦房,劉開把村委辦公室從租借的房子里搬了出來。
這天,劉開坐在寬敞明亮的新辦公室,對身邊的老村長說,老村長,你真行,要是沒有你,我還不知這工作咋整呢,謝謝你了。老村長沒吭聲,一臉的絡腮鬍根根直立着,好像要吃了劉開。劉開不介意,還笑了笑。
劉開還沒笑完,就看到王禮走了進來。
王禮看着老村長,對劉開說,我今天來,是領工資的。
領什麼工資 劉開不明白王禮的意思。
你們村幹部有工資吧 王禮問。
有啊。劉開回答。
那就對了,你們有,我爸為你們做了這麼多事,村上不給工資 王禮說。
可是……劉開結巴了。
可是什麼,我聽人說,你到鎮上去開會,還說過這叫返聘,既然返聘了我爸,就該給工資。我要求不高,只和你工資一樣,夠意思吧。王禮一屁股狠狠地坐在了劉開對面的沙發上。給不給 不給我可不讓他再給你做事了。王禮指着老村長說。
劉開沉思了半晌,咬着牙說,誰說不給了 今天會計不在,你明天來吧。
第二天,王禮領了工資,站在老村長面前,說,爸,好好在這兒上班吧,過年的時候,我再來領工資,到時給你多燒點紙,多放幾掛鞭炮。
老村長還是站在屋中央,倒剪着雙手,額上的皺紋,縱橫交錯,像村裡那些數不清的溝溝壑壑。一臉的絡腮鬍,又黑又茂盛,根根直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王禮。
老村長沒有說話,他永遠不會說話了。
老村長已經去世一年有餘了。
站在屋中央的,是老村長的塑像。
為了這尊塑像,劉開跑了三趟縣城,花了四千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