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會是一道溫暖的光。
離生
一直不敢面對你,只能躲在蘺笆外偷偷窺視你,你素麵梳妝的樣子,你平靜恬淡的樣子,你閑情彈琴的樣子.隔在我們之間的是大片大片的菊花,開展如同染血的驕陽.-
你總會倚在檀欄處望着浸紅的遠方,秀眸中帶着執着的尖銳,滿院的菊花映在你瞳孔里成了一抹望不穿的秋天.-
有時候我會回想起初次見到你的情形.執拗的我冒然撞入你的視線,在抬頭觸到你清秀的臉龐,尷尬的只能一邊撓頭一邊臉紅傻笑,初秋的晨霧將梔子花香浸入我長及地的長衫,江南的雨氣帶着曖昧的氣息拂過我透紅的臉頰,而你望着簾外的我也只是微微牽動嘴角,露出清風般的微笑,然後便轉身回了房.我記得那時我獃獃的望着你遠去的背影,直到你的髮髻隱沒在晨霧裡,我才發覺自己是多麼的倉促.-
我仍記得那是一個不怎麼順利的清晨,卻有了那麼一次可心的初見,讓我那段灰暗的歲月里依舊顯得那麼的耀眼,讓我突然懷念過去的自己,讓我仿似看見那個已逝很久的歲月。
而那時候我也並不知道,那短短的一瞬竟會在我的夢中上演千百輪迴,輾轉反側,日益不休,眼前幻現出你淡漠的淺笑,如同醉人的酒香讓人無法忘懷。
而當你出現在對面那個擱置許久的樓閣時,我才意識到那些夢的突兀,而你仍是一個無法替代真實的存在。我看着那滿園的菊花,風從遠方的戰場上吹過來,搖曳的花瓣如同破碎的月光蕩漾開來,我告訴自己,我還未曾死去。-
我是相信命運的,那隔絕千裡外的相遇是我們冥冥之中劃下的緣.讓我們各自的命運有了交點,這是誰也逃不出的宿命.我想她也許是我的劫難吧.-
以後的日子,似乎也進行了從驚喜到淡然的轉變,唯一不變的是你的守望,我的孤獨,在秋意轉濃的蒼穹刻下一道深深的軌跡.我也慢慢習慣抬頭看見你安靜的容顏,在日薄西天的黃昏,在陽光絢爛的晴秋.每天在屋外的菊花叢中舞劍,總會不小心撥弄掉菊花的枝葉,而你總會輕聲嘆一聲,我急忙收勢回望,你卻早已消失在樓閣上.-
我一直在猜測你在等待什麼,什麼樣的人需要你這麼長久的等待.從晨曦到日暮,是一場無際的堅持,而後又是一個漫長的夜晚,而這只是一個輪迴,你該如何度過.-
那日漫步在菊花叢中,無意在樓閣下撿到你遺落的手帕,上面有你的清秀小字:儂倚屏欄度,待君明日歸.你是在等待他么,等待那個夢中糾纏的男子,等待他許下的諾言,等待他的衣錦還鄉.-
我想他定是柔情的男子,有深深的輪廓和溫和的性格,我無法知曉他去了哪裡,要不我會為你策馬北上,去尋他,帶他與你相聚,解你的萬般苦楚.而你仍倚在樓閣上痴痴的望,天上的明月早已溢成了圓,而你的心卻缺了一半.你目光中透出的微光,是你的執著么,你臉頰上閃爍的晶瑩,你是哭了么.-
日子突然變得敏感了起來,象是放入巨大的輪轉中,日復一日的上演.菊花開的愈發鮮艷,吐納着秋的氣息,那種冷艷的沁香滲入我裸露的肌膚,讓我有莫名的衝動,想站在你的身旁,安撫你的傷,慰籍你的愁.我知道這是我心中的吶喊,但為何我仍會在你樓下卻步,心總會莫名的亂跳,是還未曾準備好么.
這個秋天天空有着透亮的明朗,讓我如同一個普通人般,看着外面滿地破碎的陽光,感覺此生無欲無求。偶爾會下一些濛濛細雨,我一個人站在屋檐下,微熙的秋風吹動我的綸巾,翻滾不息.像你飄散的思念,舞騰出你寂寞的姿態.你窗外的菊花叢蒙在一層水霧裡,如潑墨的山水畫般似夢似幻,無法望見你恬淡的樣子,心中一陣燥亂,只能在屋裡不安的徘徊,握着你的手帕,等待雨的轉息,古舊的木板發出吱呀的聲響.-
你是否,對他,也有同樣的心情,急切而又難耐.-
時光一點點碾轉到明媚的冬季,菊花叢早已成了一片空曠,蜇伏的種子深埋在泥土裡,等待春的吹拂.而你的閣樓在如綿的雪中越發顯得突兀,如急促的音節一般.每天暖和的太陽將一切照得通亮,彷彿要把一切暗涌曝露.而你仍固守着自己的堅守,望着南歸的雁兒失了蹤跡,望着翻滾的雲消融在陽光下.像是望着那人的容顏,隔離了時空,只知有他.若有一女子如此對我,何求於世.-
那日你在晴朗天空下彈琴,玉筍般的縴手撥弄着琴弦,似蜻蜓點水,似花前繞蝶,飛揚起幽雅飄逸的弦音.你輕啟朱唇,淺唱道:短燭深閣里,霜未凝,淚已干,風中胡琴悠然,夢亦夢,幻亦幻,夢幻殘斷人悵然,人悵然孤影成雙,秋心拆半. 遙睇之人夜獨唱,菊花紛紛香縷散,香縷散,秋雨寒,菊花殘.短燭深閣里,只道是初見.-
該如何形容那空靈而又略帶凄涼的嗓音呢?眼前恍惚現出大片大片的菊花,紛飛的花瓣遮沒了整個天空.菊花叢的中央,只有你席地而坐,撥弄着琴弦,一身的落寞.空中暈出你零落的哀傷,化作點滴的霜露潤濕了衣袖.我忘了那天是如何結束的,只記得黃昏臨下時,你輕移蓮步,款款而來,佇在我面前欠身說道,奴家見過公子.-
是對我說的么.
(2)-那些塵在歲月里的故事,那個被時光沖刷出耀眼光芒的背影。
翊瀲
十八歲的印記是在歲末的麥田開啟的,記憶中只有他的鎧甲反耀着白光,把周圍的一切吞噬.藏在盔甲後面的是他稜角分明的臉頰,我無法看清他的神情,是不是依舊有着過往的柔光。只有他身後的帥旗獵獵如風.山上一匹胡馬仰首長嘶,他揮出許久未曾出鞘的寶劍,厲聲喝道,前進!我快步跑到他的馬下,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身上的鎧甲瞬間傳來一陣冰涼,如同我此刻的心.-
真的要離開么,真的要為了報國而離開我么.-
我會等你的.-
回答我的只是一陣陣沉默,和戰車的軲轆聲.沒有他平日溫情的安慰,沒有他對我的柔情,留給我的,什麼也沒有,什麼都沒有.-
夕陽將遠行的軍隊壓縮成一條直線,他高大的身影慢慢融成了一點,我不肯把自己的目光挪去,任迎面而來的烈風吹落一袖的淚水,我怕下一秒你就消失在我的世界,那怕現在天崩地裂,風涌雲動,我也要痴痴地望着他,望着我心愛的郎兒.-
即使他對我絕情,可我知道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心.-
那年的秋天,我搬離了生活十八年的村落,把父母留下的房屋賣了出去,只帶着曾經他畫給我的一副畫,向著他遠去的方向走去.畫卷上的我抿着嘴唇,臉上掛着少女特有的矜持,但依舊是一個稚氣未褪的孩子.依稀記得那一年,他執意要給我畫像,我嫌不吉利,死活不讓他畫,他擰不過我,便偷偷在家憑着印象畫,結果畫出來的自己是小時候的模樣.為此,我還生了他很大的氣,而他緊張的更象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後來他對我說,翊瀲,你要記得我.多年後我才知曉到他已預料到我們的分離,但我仍舊不顧一切的愛上了他,那天我說,哥,你一直在我心中,我怎麼會忘記你呢.-
我拭掉畫卷上的灰塵,把它放在我的背囊里,我想它會陪我走過這段沒有他的歲月里.我一直向北走,迎面而來的風已經有凌厲的感覺,撕裂我如錦的肌膚,如他留給我的記憶般深痛.-
漸次臨北,路途開始出現大片大片的菊花,在秋意渲染下嬌艷的開着,那濃郁的色澤似要顯現出它所有的力量,我開始喜歡上這些只屬於北方的花兒,喜歡它不顧一切的盛開,讓所有的色彩都暗了下來,突兀着冷的秋. 像多年前的我.-
我用了近一年的時間去尋他,在那些狼煙滾滾的戰場打聽着他的消息,但依舊無果.時光在奔赴的路途慢慢逝去,轉眼又是一個秋,我漸漸覺察到命運的無常,在這個之於我陌然的地方,依舊橫亘在我的生命里. -
我有我的倔強,我相信他會想起我,會回來找我的.我在入邊境的必經之路買下了一棟樓閣,周圍有我喜歡的菊花叢,等待着他的歸來.日益清泠的等待磨損着我脆弱的年華,我看着遠方的群巒一日一日的枯萎,我看着自己的烏髮漸漸失了光澤,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無盡的等待中像尋常女子一樣漸漸老去,也不知道我在等待什麼,是他,還是愛. -
北方的秋天有如我心境般的清涼,窗外的菊花卻像那僅存的堅守,似我心中的執著,依舊擁有如夏的熱情.每天在窗旁守候,會嗅到隨風而來潤人的菊香,感覺自己也成了一株菊花,在無人問津的寂地,倔強的開着,隨風張揚着自己的美麗,等待着他們的駐足,等待着他的側目. -
這裡應該是他的家鄉吧,那個曾經出現在我窗外的男子,我依稀記得他略帶憂鬱卻仍舊英俊的臉龐,那樣的英俊讓人過目難忘. -
那也是一個秋天,我一人在家為他趕製入京的裘衣,霧氣初散時,他從遠方飛駛而來,身後是嘲雜的官兵的叫喊聲,急促的腳步聲打亂了青石板的節奏. -
他一躍而入,閃進我家茂密的花叢,手裡握着一把劍. -
我確信他也看到了我,我看見他的眼中透出剎那的驚奇,不再是冷冷的殺氣.初秋的霧氣潤濕了他長衫上的血污,連臉龐也映成了紅色.這時外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我回身去開門時,他依舊站在那裡,忘記了躲藏. 我對着門外說,這是周將軍的家.那些官兵急忙停止了吵雜,喏喏而退.-
整個江南都知道,天下有個將軍,深得皇帝厚愛.他不住深府,不着華服,看外表與平民無異,卻是鎮威一方的人物,那便是我的哥哥,周凌風.-
等我再次回頭時,那個男子早已不見,空留下一地凋零的花瓣,微熙的陽光打在上面,露出慘烈的白色.-
那天晚飯,我對哥哥說時,他的神情停頓了一下,然後他語重意長的對我說.那你在家要小心些,我輕輕地點了下頭.-
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他似倉促的音節跳進我整齊的旋律,在我安然的生活留下淡淡的一抹,閑暇時候我會想起他那略帶羞澀英俊的臉龐,然後自嘲般的笑了笑.-
我漸漸的開始注意這個經常出現在窗外的男子,他的青衫在蕭瑟的秋里依舊會有別樣的溫暖。有時我站在簾旁會看到他一個人寂寞的舞劍,劍影在他手裡似化為一朵朵蓮花,在夕陽之下灼灼閃光。-
曾經我哥告訴我,那些招式只是華而不實的擺設,劍術講究的是一擊斃命。那天我親眼看到哥哥殺掉一個闖入園子里的刺客,他站在被血染紅的花叢,冷冷地對我說。-
而我現在依舊喜歡那些華麗的劍舞,看着它們帶給人們的快樂,帶給人們由衷的讚賞。它們讓我知道劍帶來的不只是殺戮。-
入冬的時候,北方開始下起我從未見過的大雪,整個世界似要溶在這白茫茫的雪花里。我記得南方冬天只有陰霾的天,下面流淌着寂寞的人群,而這裡,天也顯得安然,溫暖許多。-
而那個男子,依舊會來到我的窗外,只是一個人站在那裡,或者是舞一陣劍。我們彼此心照不宣的不言語,我的孤獨昭然若現,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在等待,在慢慢的寂寞。-
他清秀的臉龐總會掛着不相符的成熟,眉間糾結着哀愁,一個人的背影映在蒼涼的大地上,只是你一個人么。
(3)我在嗜血的夢裡無數遍的驚醒,我看不到自己的臉,自己的臉。
離生
一支尖銳的令箭打破我假裝安寧的午後,她停下撥弄琴弦的手指,用她嫣然的眼神看着我,我低下聲說,無妨。屋裡又瀰漫起華貴的樂章,我輕輕地為她打着拍子,聲響錯落的響成一片,汗水不知覺的爬到我的額頭。我不想去想之後會發生什麼,我不想去想那令箭代表着什麼,我只想沉浸在這悠揚的琴聲中,忘卻我的現實,忘卻我生為人的使命。
她起身走到我面前,欠身說道,奴家先行告辭。象她第一次來到我面前的樣子,等我回過神想拉住她時,她已隱沒在初春依舊冷朔的風中。-
我知道自己無法逃避我的命運,我拭掉額頭的汗水,取下令箭,上面只寫了三個字,周凌風。-
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我能看得見我用劍刺穿這個叫周凌風的男人的心臟,因為當他的名字寫在這個令箭上,他就已經死了。-
因為我是一個從未失手過的刺客,是受國人膜拜的英雄。
翌日,天未亮。
我取下我的寶劍,把它包在包袱里。風從窗檯溜了進來,在庭院里打了了轉,我看着隱沒在黑暗中她的樓閣,心中有一群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在竄動,我問自己,我還有愛么。
那些舊了的時光如碎片般在眼前晃動,我看見那個在籬笆外遙望羞澀的青衣,我看見那個在菊花叢里飛舞的綸巾,我看見那個隱沒在夢裡的簪子。那個女子,是不是走進了我的心裡。
我第一次感覺到離別是那般痛苦,那種似乎要奪走身上所有力氣的感覺多長時間不曾有了,我只記得母親將剪刀刺進心臟我那絕望的眼睛,那是絕別,而這是不是。
我又一次回歸到我日復一日的生活,為著素不相識的人的生命,為著自己不確定的未來。只是當我的腳下綻放起喋血的舞步時,我仍無法明白自己是為了什麼。我沒有跟她告別,離別是為了下次相見,而我已習慣訣別,相見與不見,都是命運。
路途上的時光對我來說是一種享受,我看着那些為生活,為前途忙碌的人們臉上掛滿對生活的不滿,我就想象當我拿着劍指着他們的胸口時,他們就應該慶幸現在的生活是多麼的彌足可貴,但人們往往體會不到。
只是一個人喝着酒的時候,我總會想起那個女子。
那個依舊在夢中糾纏的女子,總會在我的錯覺中,從對面的罅隙間向這邊開來。
我取出我隨身攜帶的蕭,把它放在嘴邊,喑啞的呼聲從中溢出來。依舊笨拙的不會把握氣息,不像取人性命不用收放自如。我想起師父對我說過,離生,你會是世界上最好的殺手,因為你比誰都渴望血的氣息。
彼時,十五歲的我看着那滿園的師兄弟,風從門口襲來,夾雜着沙礫打的臉頰生疼,我突然明白那些濺在身上的血已失了所有的溫度,而他們再也不會醒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