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宗浩不喜歡深圳這個城市，冷漠、燥熱，而且人心浮躁，被調來深圳時他和老總就說好了，只待一年，一年後就回北京。
房子是公司安排的，很寬敞的三室一廳，面向大海。他知道公司的良苦用心，這樣的安排，是想讓他留住心，作為公司的高層，他的努力與否關係著公司的發展和業績。
但房子是沒有女主人的，所以，顯得硬而生冷。他只在裡面睡覺，被子亦是懶得去疊，公司下面是一家快餐店，他常常在那裡打發自己的胃。
來來回回是那幾個菜，華麗而昂貴。味道卻十分一般，偶爾周末去一個好的酒家，這樣的日子，如同嚼蠟，明宗浩給妻子打電話：“我想念你的粉蒸肉和水晶小籠包了。”
妻子若雲就開他玩笑，“就沒有想我的人？”
哪裡能不想呢？若雲是個美麗的女子，嫁了他相夫教子，只幾年他就成了公司高層，兩個人帶孩子去歐洲度假到水鄉攜游，正是別人眼中的神仙眷侶呢。
所以，寂寞就更多了一些。但他是愛若雲的，有朋友說男人的艷遇現在就像吹泡泡一樣簡單，他英俊挺拔，事業有成，是好多女孩子夢中的白馬王子，即使不嫁他，有一段艷遇也是不錯的事情，何況他自己住着空蕩蕩的三室一廳，這得天獨厚的條件哪裡去找？
可明宗浩沒有。他的冷漠和高傲把公司的漂亮女同事拒之於千里之外了。
來公司半年，他記住了所有女同事的名字，除了夏小昭。
夏小昭是他最後一個記住的名字。
二
夏小昭太普通了，個子矮小，男孩似的短髮，戴着黑邊眼鏡，穿很平常的衣服，所有員工里，她算最樸素的。樸素到明宗浩以為她是公司的工勤人員。
公司開party時，所有女員工全是妖嬈萬端，只有她，灰姑娘一樣，還是那件白襯衣，還是那條牛仔褲，安靜地坐在角落裡，偶爾遞給別人一杯飲料，明宗浩記了幾次她的名字，叫她的時候還是說，那個什麼小昭你過來一下。
終於他記住她是因為和另一個高層主管陳帆吵了起來。
兩個人是公司里的A角與B角，相差無幾，在北京總部，說話分量是一模一樣的。但陳帆接過一個電話，是一大單業務，結果忘記談判時間，他爭辯說：“明宗浩，我明明告訴過你的，讓你記着。”
明宗浩氣得火往上漲，直想動手打這個說一口流利英文的傢伙，其實那時辦公室有兩三個人在場，誰都可以證明他沒有說過，可偏偏誰也不吭聲。
這就是職場！冷酷得沒有人情味，明宗浩想，世道真變了，小時候老師說不讓說謊話，居然現在大家都穿了皇帝的新衣了！
夏小昭站出來的時候他絕對沒有想到，她冷靜地說：“我證明你沒有告訴過明總，你不能抵賴，因為當時我在場。”
明宗浩感動得直想過去擁抱這個矮矮的不好看的女孩子，一個堅持真理的女孩子是多麼可愛啊，她遠遠比那些打扮得妖艷卻早已經沒了自己心肝的人要強許多倍！
下班的時候他故意晚走，撥了內線給她，他聲音磁性地說：“我請你吃飯，好嗎？一定要賞光啊。”
隔着玻璃幕牆，他看到她笑了，明宗浩發現，夏小昭笑起來那麼好看，如一朵蘭花，他對着聽筒等待她的回答，她說：“行，但我不想吃快餐店了，我們去家裡吃吧。”
這更是一個喜悅，他沒想到她提出了一個家字，這個字讓他感覺軟軟的疼痛和溫暖。
三
明宗浩和夏小昭一起去超市裡買菜時，看她推着車把紅的蘿蔔綠的油菜放進購物車時，心裡竟然有別樣的溫柔蕩漾開來，推了一車東西出來時，夏小昭孩子似地說，“真好，我好久沒有親手做飯吃了。”
兩個人廚房裡忙着，夏小昭的手藝一看就不錯，不一會兒，幾樣小菜精緻地擺在了桌子上。
紅燒帶魚，清炒油菜，爆田螺，再加上一個魚香茄子，看得明宗浩都要流口水。
他倚在門邊說：“沒想到你居然會炒菜。”
她說：“是啊，母親去世得早，一個人就學會了所有。”
明宗浩沒想到她的經歷這麼坎坷，可是，她卻總是那麼平靜地笑着，宛若一朵蓮花一樣，清靜幽涼。明宗浩很是後悔這麼長時間才發現居然有這麼一個女孩子，比起那些和花瓶一樣的女孩子來說，夏小昭顯得多麼讓人憐愛啊。
那以後，他們經常買些菜回家來做，漸漸地，明宗浩居然會做了幾個小菜，全是和夏小昭學的，最拿手的是繡球芋頭，因為那是他和夏小昭都愛吃的。
很費事的一個菜：先把芋頭放在大火上蒸爛，再打散，捏成團，之後是放在鍋里炸，炸到九成熱，在鍋里放糖，一直炒到黃嫩嫩的顏色，灑上水果錦絲，味道香脆綿軟，但火候掌握不好的時候就會沒了這種感覺，後來，明宗浩已經能把這個菜做得很好了。夏小昭誇他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但是，誰也沒有提到別的，甚至，沒有再往前走半步。
明宗浩常常會把妻子和兒子的照片放在餐廳里，很顯眼的位置。夏小昭看到說，“嫂子很漂亮啊，兒子這麼帥。”再也沒有別的話，低下頭吃菜，吃得很溫暖的樣子。
那個樣子，讓明宗浩很心疼。他知道她是喜歡他的。
不喜歡，怎麼肯忍受流言蜚語和他一起回家給他做飯吃？
而他和她在一起，只是因為清冷，只是覺得這個叫做深圳的城市應該還有一種讓他溫暖的地方。
公司里已經有了很多流言，有人說她的閑話，想靠着明宗浩往上爬，他有幾周沒有約她去家裡吃飯，上班也是禮節性地打招呼，夏小昭還是笑着，但人瘦了下去。
他生日，妻子打電話送了特別專遞，囑咐他和同事出去少喝酒，反正還有一個月他就要回北京了。
他在電話中說，“若雲，我很孤單，我很想念你。”
沒有約同事，他一個人回了家，翻開冰箱，他們一起買來的菜居然有的爛掉了，買來時曾經那樣鮮翠欲滴啊。
門響了，門外站着的是提着菜的夏小昭。
她說：“我想今天你生日，我們吃頓飯的緣分應該還有。”
四
那天他們都喝多了。
喝多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拉住她的手，看着她並不漂亮的臉，她的黑頭髮，她倔強甚至有些剛毅的眼神。
“為什麼？”他問。
“你知道的，”她答，“我喜歡。從最初見你。”
他把她從對面拉過來，兩個人面對面站着，牆上有一面鏡子，他要高她一個頭，他的高，更顯出她的矮，她努力地昂起頭，眼裡全是眼淚：“可我無論怎麼努力，我們的距離永遠那麼遠。”
剎那間，他低下頭，急急地吻落下來，但是，她居然躲開了。
只是輕輕地擁抱了一下，他們倏然分開。她眼裡有淚：“我要的，只是你一個擁抱就可以，你給的，只能這麼多。我嫂子，還在等待你。”
他的酒醒了，看着她的淚，突然趴在桌子上哭了。這是冰清玉潔的女子，他真的想得太多，而想要的也太多了。
一個月之後，他被調回北京，走的時候夏小昭沒有去送他。
他坐在車上，看着滿街盛開的木棉花，一大朵連着一大朵，成片成片的木棉花，多像她的愛啊，那麼深那麼深地喜歡着，但又那麼純凈。
手機上發過來一條短信，他去讀：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他扭過頭去，看到深圳的天空藍得透明，如一滴眼淚一般透明，這個城市，為何於他有了切膚之痛？
五
明宗浩很快適應了北京的生活，妻子一如既往地美麗，只是驚訝於他的廚藝怎麼會這麼好了？兒子的鋼琴還在彈着，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着，生活又走上了原來的軌道。
有一次和朋友去吃飯，點菜時服務生給大家推薦一個南方菜，很好吃的甜品，繡球芋頭，味道不錯的。
大家都說好。他聽了，心頭一緊，轉眼，覺得有什麼哽在心頭，他想起深圳那為數不多的一些夜晚，一個長得不好看的女孩子跑來為他做菜，讓他感覺不再孤單，他想起第一次做繡球芋頭居然失敗得一塌糊塗而她還說好吃，他還想起離開時那大片大片的木棉花……
從離開深圳后他就再也沒有打過電話回去，他知道自己在躲避着什麼，但這個晚上他一定要打電話回去。
公司的人說，夏小昭早就辭職走了，是和他同一天離開的。
他又打手機，是一個男人接的，男人說，“我新買的號，你要找的那個夏小昭，誰知道是個什麼人？”
他獃獃地掛了手機，終於明白，她的出現，她的消失，就像水面上的浪花，一個浮水印，那樣清澈透明，轉眼，卻又了無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