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是嫁進了他林家的門,才多久的功夫,外頭的人,似乎就忘記了她姓王,只喊她林家少奶奶。
“少奶奶,西門口的裁縫店差人來說,少爺的衣裳做好了,問少爺什麼時候有空,過去試一下。”
“行,你回個話,就說明兒個。”
她放下手裡的綉着的鴛鴦戲水圖,起身走到書房。
林家少爺正在案頭上,下個月要去趟蘇州,那邊的親戚喊他一起過去做些生意。林家少爺腦子活,平日里就想着做些小買賣,不甘於就繼着林家的祖產過活。
成親三個月,便要往外走,綉邾心裡也記掛。無奈向來身子不好,不宜跟着一同前往。差人做了幾趟衣裳,準備了些行頭,叫官人帶上,也了了心裡的相思之苦。
“寶葵,衣裳都給你打點好了,還有這符,保平安的,我在廟裡叫高僧開過光,定保你此行順順利利的。”
寶葵拉過綉邾的手,細聲道:“綉邾,這些事交給下人辦就好了,你好些養好身子就是了。”
綉邾只低着頭,不語。寶葵又道:“你看,等我回來的時候,給你帶幾雙繡花鞋,南方的人,手藝可好。”
綉邾抬起頭,剛要說話,又被寶葵攔住。“我知道,你要的是綉着大朵牡丹花的紫色繡花鞋,是不?”
綉邾嫣然一笑,眸子里亮閃閃的。
這日,寶葵臨行,綉邾特意穿了新衣裳,粉紅色的對襟衫,前襟綉着一朵朵粉色的梅花,自衣角延伸到胸前,露出白嫩的手腕,腕上是寶葵送的翡翠玉鐲子。裙子是絳紅色的,外層是粉紅色的薄紗,與上衣形成呼應,腳上自是一雙紫色的繡花鞋,綉着大紅色的牡丹花,分外好看。
寶葵仍是拉着綉邾的手,輕聲輕語的囑咐,綉邾只默默地點頭。從袖子里掏出鴛鴦帕,正是那天綉着的圖,塞進寶葵手裡,只道一句:“夫是鴛妾是鴦,只羨鴛鴦不羨仙。”
自寶葵離開后,原本清閑的日子,變得更難打發。有時候,綉邾在窗子前一坐就是一天,也不愛說話,身子骨也沒見好。不多日,許是悶壞了,許是習慣了,便自己下樓來,在花園裡看起書來,有時候,在寶葵書房練練字,也去東門的戲院聽聽戲,回家來還哼兩句。日子久了,便也安心下來。下人見了也送口氣,喊着:“少奶奶,參湯熬好了。看您這些天,心情舒爽很多吧。”
綉邾低頭吹着熱氣,道:“叫西門口的裁縫店,再給我多做兩雙鞋,樣子他們還知道的吧?”
“少奶奶放心,您做的樣子頂特別的,他們肯定記得。說不定還留着做版子哩。”
這日睡后,綉邾夢見了寶葵。寶葵衝進來的時候,臉上還滴着水,門外,已是下起了瓢潑大雨,綉邾從床上跳下來,一把抱住了他。綉邾望着寶葵的臉,撫摸他眼角的輪廓,一直到下巴微微冒出的鬍渣,一邊又一邊,眸子里亮閃閃的。睡衫被雨水浸濕,粘粘的。這一晚,他們睡在一起,只覺心裡愉悅。
次日醒來,綉邾發現自己尿床了,一下覺得泄氣起來。又委屈又失望,懊惱地不肯起床。數數寶葵走的日子,快大半年了吧,偶爾也捎些信回來,說一切安好,家人勿念,也會給綉邾捎些胭脂水粉。可畢竟物是物,人是人。綉邾確定自己是想他了,很想很想,想他的心,也想他的身。
“美人卷珠簾,深坐顰峨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這日在書房練字,不知不覺寫下了李白的這一首《怨情》。
綉邾看着,便滾下熱淚來。
丫頭喚來了郎中。綉邾問:“可適遠行?”
郎中皺眉:“需靜養。少奶奶身子底弱,怕經不了長路顛簸,若放寬心,好好靜養,不久便許。”
綉邾嘆了口氣,就不再說話。
又過許久,將過了年關,綉邾坐在花園裡曬太陽,只見丫頭遠遠地跑來,喊着:“少奶奶少奶奶,少爺回來了!”
綉邾騰地站起來,急急往門口趕去。由於步子太快,好幾次鞋子差點飛了腳。
寶葵一行人已到了門口,綉邾站在門檻內,望着他,一點一點地走進,那夢中百轉千回的場景,今是如了她的願。寶葵行至門檻外,只輕輕道一聲:“綉邾。”她兩行熱淚,便滾了下來。
林家上上下下開始忙活起來,似比過年還興奮。丫頭下人們東走西竄的,好不熱鬧。
大廳里,林老夫人坐在堂上,見著兒子平平安安地回來,滿眼地歡喜。
寶葵回來的時候,還帶回了個丫鬟,名叫趙兒。趙兒長得乖巧伶俐,一雙眉眼細長的,男人看了准陷進去。可惜爹娘死得早,無依無靠,寶葵見她活潑聰明,便買了她給綉邾做丫鬟。
“少奶奶,少爺和我在蘇州給您挑了些首飾來。少爺平時忙於生意,不知道姑娘家最近流行些什麼,就讓我來做主了。您看看,喜不喜歡?”
綉邾只看了一眼便說:“好看是好看,只是南方人的妝點怎會和我們這裡的人相像,我戴上這些,許是要被人笑話咯。”
趙兒急了,“少奶奶,都怪趙兒,趙兒不知您都愛些什麼樣式的。只是這些可都是少爺的一番心意,您要是不喜歡,少爺可要難過了。”
寶葵大聲笑着,轉頭看綉邾,綉邾笑了一聲,叫她收起來。
綉邾是氣的,氣的不是那些金銀不合心意,而是趙兒腳上穿了一雙紫色繡花鞋。雖是顏色黯淡了,但也不難看出,當初是做工精細。綉邾心裡暗暗地罵道:“生意好到連丫鬟都穿這麼好的繡花鞋嗎?”
寶葵回到房,見綉邾在綉一幅鴛鴦戲水圖。便過去拉她。綉邾轉過身不理。寶葵用了點力扳過她的肩膀:“這麼久不見,你就不想我?”
“想是想,只怕是你不想我。”
“傻瓜,我怎麼會不想你呢。”說著,取出一個繡花包裹,裡面是兩雙紫色的繡花鞋,做工極其細緻,一雙是綉着粉紅色的桃花,翠綠的葉子,細細點綴着,還一雙是綉着大朵的牡丹花,花瓣片片都很別緻,色澤過渡得也很自然。面料線條紋路都非常考究。
綉邾捧在手裡喜不自禁,寶葵心裡還是記掛着他說的要給自己帶牡丹圖的繡花鞋,眸子里亮閃閃的。轉念一想到趙兒的鞋子,心裡還是疙瘩,只不過當著寶葵的面不好明說。
這日綉邾在花園曬太陽,遠遠地見着趙兒在花叢里撲來撲去,這大冷天的,也沒個蝴蝶,這丫頭在做些什麼。綉邾便喊她在捉什麼。趙兒站在花叢里,笑着揚了揚手裡的東西,說是花蕊,少爺泡茶用的。
綉邾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便回房去了。
趙兒見少奶奶拉長個臉走開了,不曉得她有什麼心事,也就沒理會她,只管自己采起了花蕊。
經過書房,見寶葵正在案頭上,腳步就停了下來,隔着道門檻,默默注視他許久。他的眉眼,他的手指,他的肩膀,他抿緊的嘴唇,心裡總覺得眼前這個相似的男人並不是寶葵。他喝加花粉的茶,下巴留了鬍渣不喜歡清理,不愛書法,外出時不再跟她坐同一頂轎子,不再喜歡她喜歡的東西,只喜歡一個人在書房,給一個丫鬟買她喜歡的繡花鞋……綉邾突然覺得心裡有塊地方碎裂倒塌了,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捂着眼睛,她跌跌撞撞地跑開。
是夜。趙兒進來,垂着手問到:“少奶奶你找我啊。”繡花針戳進綉邾的指頭,鮮紅的血液滲進那一副剛綉到一半的牡丹圖,鮮紅的一點,剛好點綴了花心。綉邾放下手裡的針,把指頭含在嘴裡吸吮。她走到床邊,拿起一些顏色鮮艷的衣物,:“這幾件衣裳我現在穿不上了,趙兒我看你身形嬌小,給你應該正合適。”趙兒愣一愣,起先不敢拿,見少奶奶又往自己手裡推一推,才接下來,正準備退下,少奶奶道:“你就在我房裡試穿一下,讓我看看合不合身。”
綉邾不容拒絕的表情,趙兒迷茫的細長眼睛。在燭火下,定格成一副畫,格外生鮮靈動。
趙兒轉過身,開始褪去身上的衣物。衣衫落下,裙褲褪下。年輕姑娘的身體,肩膀瘦削腰身細小,皮膚在燭火映襯下,顯得紅潤透明,似乎每一處都能滴出水來。綉邾的兩隻手在發抖,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的肉里。趙兒已經伸手拿起床上的衣衫,粉紅色的對襟衫,前襟綉着一朵朵粉色的梅花,自衣角延伸到胸前,那是去年做的衣裳,只穿過一次,那次送寶葵時穿的新衣裳。綉邾的腳開始飛快地移到桌前,抓起繡花針,對着趙兒的背狠狠地劃下去。伴隨着一聲慘叫,一條粉紅的線出現在趙兒背上,自左腰延伸至右肩,微微凸起,接着,粉紅色的線上就泛出血絲,眨眼間,就變成一條鮮紅色的曲線,鮮艷欲滴,卻並不淌下,把脊背分成了兩半。趙兒顫抖着伸手摸向自己的背部,碰一碰,都覺得疼進骨子裡。
沒幾天,鎮上的人就傳開了,林家少奶奶瘋了,隨身的丫鬟也上吊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