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家族血脈里總有一些饋贈,每個人的先輩都給他留下過“遺產”,——只是的看得見,有的看不見,有的知曉,有的要過好多年才知曉它的價值。
談談我的外祖父吧!他在東北“開闢”(土地改革,1948年)不久就過世了,但他活了很久,活了92歲,他是18世紀出生的人,外祖父家裡窮得揭不開鍋,每年總有一段時光要外出“討口”,當年外祖母死得早,撇下尚未成人的四個舅舅、二個姨母、還有母親共7個孩子,一家生活擔子沉重可想而知,沒餓死活下來就是萬幸。我的一個小姨母患結核病,因無錢醫治而死,冬天屯子里天寒地凍,家裡連完整窗戶紙都沒有,東一窟窿,西一個洞,風一刮嘩嘩響,姥爺家是遠近聞名的“窮人”。
人窮志不短。外祖父沒有文化,但從山東過來的他人硬氣得很,一年村中富戶惡霸劉琴看中了我16歲的小姨,要強娶作妾,臘月里放出風來說轉年就娶,外祖父聞知,火冒三丈,舊曆二十九帶着兩個舅舅,手持三尺鋼叉闖入劉宅,嚇得劉地主連聲稱錯。鄉里鄉親見狀都捏了把汗,背地說:“老齊家呀(外祖父的姓氏),你種了劉家的田,明年開春人家把田抽回,不餓死你幾口呀?”但劉琴硬是沒敢抽田,外祖父硬是寧可被抽田餓死,也不下嫁小女為惡富做小!真是一副窮人的骨氣。
另一樁事,小時候常聽大姐講述,所以印象深,大姐十幾歲到過外祖父家,住過半年,她很懼怕外祖父脾氣嚴厲,但一生屢屢稱許外祖父的為人品性——
有一次,外祖父在村外鏟地,歇氣時在地邊小毛道上揀得一個裝錢的布荷包,那功景鄉里沒有錢包,趕集時往往把錢裝在“搭褳”里,或裝在荷包拴在腰間,外祖父用手一捏,錢不少,於是他地也不鋤了,坐在小毛道上專等失主,直到日落,當晚回到村裡,又逢人必說:“揀錢了,揀錢了,問問是誰丟的?”,沒有人來認領,次日,隔日他連續仍舊攜上荷包到小毛道上等,為此兩天耽誤了不少農活,二舅看得有些不過眼,勸外祖父算了,被劈頭蓋腦臭罵了一頓,還差點挨了揍,外祖父在堂屋裡咆哮:“我們老齊家有家風,忘了我們是誰家的門楣了?我們人窮志可不短,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你個小免崽子是不是想說把錢匿了?呸!你敢有這個想頭,說出來我一棍子打死你”幾個舅舅直吐舌頭,再不言勸。
三天頭上失主來了,是二十里地外村莊里一位家境殷實的老漢,外祖父找來證人,又問明荷包樣式,內裝多少錢,面值大小都幾張,問答得一清二楚了,當眾開荷清點,“告訴你我可沒打開過”,轉身就走。丟錢的老漢千恩萬謝想去追,荷包里錢真不少,共有十幾塊(在當時是筆大數),他過意不去,說要拿一半酬謝外祖父,村人勸他“別討這個嫌啦,老齊頭倔呀,你不打聽打聽呀,你要給他送錢他不拿掃帚趕你才怪哩,謝什麼,村裡村鄰住着都是應當的”,老漢感喟再三,頻頻回顧村莊遠去。
“碗邊子飯富不了明窮人”,大姐小時常對我們重複這句外祖父一生的格言,每當我們眼急氣短,想和別人攀比,她總會搬出這句話數落我們,時間一久,這句話落入我幼年的心中萌芽一樣長起了。
富人有富人的真理,窮人有窮人的真理。(其實現在看,在人類歷史進程的絕大多時間,永遠都會存有經濟差異)。窮人的真理就是不毀壞人格,不污玷了自己的清白,遵照孔孟的千年古訓生活,先人一生儘管在“土裡刨食”,竟然清醒地,理智萬分地按條理度過了應走的一生,在那些饑饉的年代,在那些困苦掙扎的生存線上,憑着樸素的信念,不可動搖地維護着做為人的尊嚴。我也相信正是這些東西,維繫了往昔淳樸的民間關係,人際關係,禮儀,和今天為之三呼失落的信用和德行。
——而在昔日的舊鄉村,幾乎每個人都擁有一些這樣的“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