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柏林!敢緊起來!”
凌晨,我迷迷糊糊睡的正香,被父親一陣粗暴的吆喝聲喊醒。我心裡很不舒服,真討厭!外面天空還黑呼呼的,夏天夜短天長,家裡也沒有鐘錶,現在應該有四點多吧。
簡單吃了點飯,我和父親就出發上路了。這一天是一九七八年七月七日,我要去距離我們家西南方向十里路遠的絳帳高中參加高考。
我不喜歡父親,我不想讓他送我,可是他有要送我這個意思。天還未亮,外面又這麼黑,家裡又沒有別的男人,我也就沒有再說什麼。一路上,他走前邊,我跟在後面,沒有說一句話,走到絳帳高中時候,天蒙蒙亮,他轉身就回去了。
高考大家都知道的,兩天時間考四場,每天兩場,上午一場,下午一場。上午第一場考完以後,我意外又不意外的在校園裡碰到了表哥。
表哥其實和我是表第二層,他父親和我母親是姨表兄妹。他比我大一歲,我們上小學初中都是同一年級。後來不同的是,七五年底初中畢業,他被推薦上了縣辦高中,就是現在考試的絳帳高中。而我則上了鄰村的茂陵學校農技班(后改為高二班),相當於就是現在職業高中的雛形。後來七七年底要畢業的時候,又趕上了國家將學制從春季改成秋季,這一屆的畢業生就要延長一學期到七八年夏天才能畢業。而我所上的那個高二班,由於學生流失嚴重,師資力量極度匱乏,又是村辦初中學校,實在無力再支撐下去。經大隊和學校研究后,就在七七年年末的一天,給我們剩下的學生每人發了一張貼有一寸相片,蓋有“扶風縣五泉公社茂陵七年制學校”紅印章的白紙畢業證,我們農技班堅持到最後一分鐘的三十四名同學就這樣被遣散,各奔東西了。我則由於馬老師的多方努力,於第二年開春,又插到了五泉中學的高中一年級,這個高中比我以前上的那個檔次稍微高點,屬社辦高中,這次我又一次以高一學生的身份被選拔出來參加高考。
表哥長得比我高,瘦長馬臉,眉毛很黑很濃很長,眼睛細長,睫毛很長,眼仁有點發黃,眼神總是迷濛蒙的,鼻子也很高挺,不薄不厚的嘴唇永遠水滴滴、紅艷艷的,象個女孩子一樣。而對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臉蛋也永遠紅彤彤的,而其他地方比如鼻樑兩邊,眼睛周圍、兩腮及額頭的皮膚卻都很細白,尤其是兩眼之間、鼻樑上部和額頭下邊這個位置皮膚更白,並且他臉上紅與白界限很分明,別人的白與紅之間是由白一點點的變紅,而他臉上的皮膚卻是由白突然變紅,象畫了一條線一樣。這樣的一張臉很容易讓人想起秦腔戲上奸臣的臉譜,也讓很容易讓我想起白臉奸賊這句成語。
他很熱情,我們聊了很多,畢竟我們是同齡人,而我同輩同齡的親戚中,男孩子很少。聊到我今天的同桌是他們班的班長,家在午井的孫福氣,而他的同桌則是我們五泉中學教化學的高老師,高老師是屬老三屆,什麼手續都辦好了,卻最終沒來參加考試。
很快第一天下午的那場考試結束了,明天再來參加第二天的考試,我準備步行回家第二天再來。其實我不想回去,能在附近找個地方湊合一晚上更好,畢竟花一個多小時走回去,第二天凌晨再趕回來很累人的。又在院中碰到了表哥,他問我晚上怎麼辦,其實我是想能在他宿舍里擠一下更好了,他沒有這樣邀請我不好自己提出來,就說我要回去。他停了一下便對我說,今晚去他家裡住,他和我一塊回他家。瞌睡碰到枕頭,我求之不得,很高興。
表哥的家就在離絳帳高中不遠端東最多有三里的地方,渭惠渠的從絳帳高中的門口過,也從表哥家的門口過。說得再準確一點,絳帳高中門口的河水向東流去都要經過表哥家的門口。並且他家在絳帳公社東西灣大隊,而絳帳高中所地的雷家村是絳帳公社的另一個大隊,兩個大隊是緊挨着的。我都覺得表哥上高中完全可以不用住校而走讀住在家裡。他的命真好,表叔真有本事。
表哥有三兄妹,他在中間,上有一個哥,下有一個妹。一九六七年,他母親因病去世,他們三個都還小,表叔一個大男人又當爹又當媽,很艱難的苦撐了十年,才續了弦,娶了現在這個后媽。
我們倆並排往外走,我在左他在右,出了校門,過了橋,剛要向左轉順着河渠向東走的時候,突然從學校里傳來喊聲。我還沒聽清楚誰在喊什麼,表哥很快的轉過身,回過頭,疾步的向學校跑去,並且邊跑還邊回頭對我說:“你等我一會!”很快就消失了蹤影。
我就站在橋頭等他,那時候不知道是下午幾點鐘,應該是下午四點半到五點這個時間,夏天天黑的晚,要到八點鐘左右天才完全黑。
表哥一直沒有出來,我一直就站在橋頭等他。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等人是很焦心和漫長的。陸陸續續的人從學校的大門出來,過了橋,好奇的看着我,向四面八方走去。
我越來越沉不住氣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表哥還沒有出來,我越來越氣憤,有什麼事嗎還沒有處理完。我想到要進去找他,轉眼一想,他說過要我在這等他,他一定會出來的。再說學校學生那麼多,我不知道他住哪個宿舍,不一定人人都認識他。那時我很自卑很孤僻,害怕和陌生人說話,能不說話就盡量不說話。
我越來越耐不住了,回走到校門口,沒有走進去,朝里看,學生宿舍在一個台階上,我能看參加高考的本校住校學生,在宿舍里來來回回的走動,沒有看到表哥那張臉。
忽然我從一個宿舍的門洞里,探出半張我熟悉的臉,紅紅的臉膛,壞壞的朝我笑着,很快又縮回去了。我心裡鬆了一口氣,他看到我還在等他,他忙完了肯定還會出來的。天真幼稚的我還想着他這麼長時間不出來,肯定搞到考試題了,晚上回去透露給我,明天准能考個高分,准能考上大學。我被喜悅淹沒了,如此這般的他探出腦袋又縮回去子好幾次,我想他肯定是不忍心看到我等他這麼長時間,心急的一次又一次跑出來看我。
同時我執拗倔強的脾氣又上來了,你不出來,我就站在這等,我非把你等出來不可。
我退回到橋頭再等他——
……
黑色的夜幕終於拉下來了,天色終於暗下來了。我在漆黑的夜裡還痴獃呆的站在橋頭,對面走過來的人我已經看不清楚了,只能看到憧憧的黑影和傳來的腳步聲。只有不遠處學校學生的宿舍里還亮着微弱燈光。
我終於知道他不會出來了,我終於知道他和我開了一個非常過份的玩笑,他精心策劃了一場非常周密的惡作劇。我被玩弄了,我被愚弄了,我被捉弄了。我心眼太實了,我太老實了,我太愚笨了。我很氣憤!我很憤怒!怎麼會能這樣?為什麼要這樣??
氣憤歸氣憤,現在最要緊的問題是晚上去哪裡睡覺,回去!這麼晚又這麼黑,我很害怕,道路又不是很熟悉。這樣摸着黑深一腳淺一腳走回去恐怕都大半夜了,明天凌晨還要早早起來再趕回來參加考試。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我欲哭無淚,一籌莫展。
急中生智,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閃現在我的腦海里,我何不自己一個人找到表哥家,晚上住在他家呢?表叔和大表哥他們肯定不會把這麼晚投奔他家的我趕出來。再說了,在他們家沒有女主人那幾年,我母親在穿戴方面幫助了他們家很多。
我很快就轉身順着河渠向東走去,我曾經去過他們家,大概方位我還是記得的。摸着黑,邊走邊問,終於還是找到了他們家。他們一家人在院里昏黃的燈光下,圍成一圈在喝湯,我們哪裡將吃晚飯叫喝湯,當時大概有九點多了吧。
不速之客的夜闖,使表叔一家非常的驚訝和奇怪。一陣慌亂,表叔很快鎮靜下來,弄清楚了原因。問表哥怎麼沒有和我一塊回來,我如實回答了原委,表叔就再沒有吭聲,知子莫若父呀。
簡單吃了一點晚飯,表叔那晚陪我睡在他家南廂房的土坑上,我身心皆憊,很累很累,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冤家路窄,我和他又碰面了。他在對着我笑,他的笑是訕笑、譏笑、嘲笑、得意的笑、尷尬的笑、幸災樂禍的笑,我分不清楚。他肯定以為他昨晚的作品很成功,很精彩,我被逼無奈,走投無路,摸黑趕回十里路之外的家了。我沒有吭氣,看他還怎麼還有臉面對我,他涎着臉皮問我:
“你夜黑煙去阿達睡來?”這句我們陝西方言翻譯過來就是,你昨天晚上去哪裡睡覺?
“到你屋裡睡來。”我冷冷的回答他,他沒再說話。
後來他還為了表示歉疚,用他吃飯的白底藍花洋瓷碗在他們學生食堂買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臊子面端過來讓我吃。我本來不吃,又覺得人家雙手捧着端了過來,有他那麼多同學在場,不吃不給人家面子,讓他下不了台。還看到那漂在碗上綠綠的韭菜沫,白白的小豆腐塊,紅紅的碎塊紅蘿蔔,紅艷艷的辣椒油,還有那撲鼻而來的香醋味,我實在忍不住,饞涎欲滴。最後飢饞的誘惑戰勝了理智,接過碗來就狼吞虎咽的一掃而光。
現在想起來那碗香噴噴的臊子面還直咽唾沫。
表哥從那時到現在,自始至終,沒有對他那天捉弄我的惡作劇,對他那天放我鴿子,沒有做任何解釋。
二〇〇九年九月十四日於昆明昆陽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