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打工回來第一件事是抖開兩件花衣服,問老伴兒:“好看不?”
老伴兒說:“我有那麼年輕嗎?”
老楊說:“穿上它,你會更年輕。”
老伴兒笑了,老楊美美地喝了一口老伴兒沏的大碗茶。
第二件事是蓋房。這幾天,老楊天天在房基地上轉來轉去。基地上有兩多,一個是腳步子多,一個是煙頭子多。
老伴兒說:“老頭子,你要蓋就蓋,不蓋拉倒。你成天地轉來轉去,把人都轉暈了。”
老楊蹭着花白的頭髮說:“你知道個屁!”
老楊的難腸事說大也小,說小也大。
他要蓋四間大瓦房,拆了原有的三間土坯房,還得往東延伸五米。
在那五米的地方,長着一棵大杏樹。大杏樹在那裡從小苗到鬱郁如蓋,已經二十一年。
大杏樹年年開花,年年結果。開花時節,粉紅的花朵映得苦日子都亮堂。等結出那指頭大的青杏兒,摘一顆嚼嚼,滿口的酸澀,能滲到心裡去,更能滲到歲月深處去……
二十一年前,老楊還是小楊。他穿一身破敗的衣服,籠着袖子,頂着老家三月間的白毛子風,在一個荒涼的狼嚎的山檯子上轉過來轉過去。
眼看着一家跟着一家搬空了的院子,他把眼淚一摸,跑回家去,搖着爛手扶,吼婆娘娃娃:“我們也走!”
所有的家當也裝不滿一手扶。走到半路上,他突然又掉回了頭。
老婆問:“你這是瘋了嗎,咋把我們娘們兒在這野山孤窪里拉來拉去的?”
他說:“拉半車破布爛椽有啥念想兒,我回去把大門口那棵杏樹帶上。”
他這樣說,也這樣做了。
一家四口,來到香山腳下,黃河南岸,種下那棵杏樹,置了四畝地,蓋了三間土坯房,一住就是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啊,風風雨雨,幾落幾起……兒女長大了,杏樹長大了,田產增多了,日子好過了。
小楊雖然老成老楊了,但他心裡樂呵。他總說:托共產黨的福,托真主的福!
他伸展了兩隻粗大的手也攥不住那杏樹的桿,他吼來伙房炸油香的老伴兒幫把手。老伴兒也伸展兩隻油膩的手,與他一起才勉強合住了杏樹的桿。
由此,老伴兒也明白了老頭子的心!
她說:“娃他大,我懂你的心了。”
兒女都在城裡上班,知道父親要蓋房,托兒帶女地趕着回來了。家裡一下子熱鬧起來,也緊湊起來。
三間土坯房,實在容不下這許多歡樂,許多幸福!
踱着房基,瞅着杏樹,老楊的心一陣硬,一陣軟。
他心硬的時候,提起斧頭,向著手心啐一口唾沫,斧頭掄得風響。可當斧頭落下去的時候,他心軟了。“胡大呀,到底心疼着下不了手啊!”
他一屁股坐在杏樹下,抬起淚蒙蒙的眼睛,望着蓊蓊鬱郁的杏樹,思緒麻雀一樣地飛……
他心軟的時候,看見爬在門檯子上吃油香的孫子孫女,他心又硬了。“胡大啊,我娃回來了,家裡緊湊着沒處去!”
他嚯地站起,又掄起了斧頭,只“嚓!”地一聲,那杏樹皮開肉綻,綠葉紛飛……
他像砍着了自己一樣,扔了斧頭,坐在房基上,一邊擦眼淚,一邊卷旱煙。
兒子說:“大,砍一棵老杏樹,值你這麼吃力嗎?”
女兒說:“大,這棵樹,一年光是花兒繁,結的杏子越來越少,砍了它,咋就讓你這麼難腸?”
孫子孫女過來了,撿起地上新鮮的樹骨樹葉問爺爺:“爺爺,這是啥?”
老楊起身砸掉煙頭子,一手抱起孫子,一手抱起孫女,啥話不說,走了。
很遠的地方,他放下孫子孫女,問:“我的乖孫子,站在這裡能看到咱家嗎?”
孫子孫女伸着稚嫩的小手指,指着鬱郁如蓋的大杏樹說:“爺爺,那大杏樹下就是咱的家!”
老楊的心酸得啊,疼得啊……他伸出兩條杏樹桿一樣的胳膊,抱起孫子孫女,用滿臉的胡茬蹭了孫子蹭孫女。
老楊和孫子孫女在一起的時候,老伴和兒女在一起。
老伴說:“兒子啊,女兒啊,當年你們還小,也許記不得了。這棵杏樹可是咱搬家的那年,你大從咱老家門口移來的。這樹的根子苦啊……人常說:人挪一步活,樹移一步死。為了這棵樹的活路,你大可是沒少費心。它好不容易活了,也活大了。如今,我們活好了,咋能砍了它,死了它呢?”
“對!就是這個理兒!”老楊抱着孫子們進來了,他感激地望着老伴兒,看着老伴兒穿的自己買的花衣服,他覺得好看、值當!
他毋庸置疑地說:“下點苦,把西面的坑填了,房基挪挪,讓出兩米留給樹!”
聽了老楊的說法,一家子眼前頭一亮,再出去,眼前頭一綠。
幾隻鳥兒落在杏樹上,孫子們喊:爺爺,小鳥,小鳥……
老楊覺得,那樹上啁啾的哪裡是小鳥兒啊,分明是自己的念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