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半夜。
睡得正沉,突然聽到有人在叫堂弟。叫得還挺着急。我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機,一看才三點半。就嘀咕是誰那麼不爽,大半夜地攪得人不得安寧。
叫喚聲繼續,一句一頓地,很有節奏,聲音賊響亮。妻子也醒了,她說聽聲音好像四阿哥啊,是不是他媳婦要生了?我說是好像他的,那肯定是他媳婦要生了。那媳婦是越南的,頭天和四阿哥在一起吃飯時我還打趣說那孩子可是中外合資的呢。這時候我已經有點清醒過來,只是覺得奇怪,弟弟跑運輸,是個習慣半夜起床的人,還有弟媳,今天怎麼都睡得那麼死呢?莫不是晚上來了那麼多客人,都喝醉了?想要起來看一下,可是大冷的天,被窩這個鬼東西還真讓人留戀,又想着連四阿哥這麼大的嗓門都沒吵醒他,我也肯定叫不醒,還是打他電話看下吧。
這個時候,我又側耳細聽了一下,突然發現嚴重不對勁,弟弟絕對不可能貪睡到這種地步的,而且聲音的來源好像也不太對。一想到這裡,我立馬清醒過來,驚出一身冷汗,一顆心砰砰直跳,我只來得及說一聲叔叔摔了就跳下床,衣服沒穿,跑到樓下一看,果然是叔叔在叫。奇怪的是每次起床都要人扶着才能坐起身子來的叔叔,這個時候卻居然奇迹般地抓着門框站在門外,正在朝着住在對面的堂弟家死命地叫。
我說叔你在幹嘛?他說我餓了。我哭笑不得。我說我睡的時候一直問你還要不要吃飯,你不是說不要嗎?他說我現在餓了我餓壞了。
好了好了。我說先回房間里去吧。他說你要扶我進去哦,摔一下就會死啦。我說你不是不會走路嗎?怎麼又出來了?他說我是沿牆壁出來的啊。
可是我還有一個問題沒弄清楚,等他上床蓋好被子后,我就說你餓了幹嘛不叫我啊?他說我以為你回龍岩去了。我說我跟你說了我明天早上才走啊。他說我忘了。我說就算我不在,你也應該叫四媽啊,她不是在家裡照顧你嗎?他搔搔我白天才給他理的光腦袋,好像有點不好意思,說四媽在家我也忘了。
哎,老天啊。
這時候我感到了冷。才想起沒穿上衣服,腳上的鞋子居然還左右穿反了。趕忙回房間里套上外衣。我這人身子虛,別把自己又弄感冒了,一個季度都不會好。回頭打開液化氣爐灶給他熱飯菜。妻子開始在旁邊訓我了:叫你睡的時候一定要把飯端給他,你就不聽。可是我也委屈啊,但是我不敢跟妻子爭辯。因為她教訓得確實在理,是我自己不小心犯了差點要命的錯誤。晚飯的時候叔叔確實沒吃飯,他一直說不餓,考慮到傍晚時還給他吃了不少東西,有排骨湯有鴨肉還有幾個糍粑。我想他整天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也確實沒那麼快消化,就沒放在心上,只是把飯菜都放在鍋里給保溫着防着他還要吃。因為今天要早起回來,昨晚就睡得早些,睡前我又反覆問他要不要再吃點飯,他說不餓,吃不下。 我相信了他的話,然後才敢上樓去睡。
伺候叔叔吃完,我和妻回到房間里,靠在床上,相對無言,面面相覷。可是我們都非常清楚對方在想什麼,這也是我們探討了無數次的問題,那就是:怎麼辦?這段時間我們一直讓叔叔吃好喝好,補品跟着上去,盼着他能有所恢復改善,可是他依舊能吃能睡卻不能走路,怎麼辦?接下去肯定就是能吃能睡卻徹底癱瘓,那時候又怎麼辦?這個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我該去重新找份工作嗎?還是先這樣耗着,以便隨時可以回家幫忙照料?
叔叔從國慶前兩天開始不會走路,但是飯量卻奇大,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間或起來在床邊解決下排泄問題,所有的活動都局限在房間里完成,即使每天弄乾凈,依然臭不可聞,令人作嘔。腦子偶爾靈光,更多的時候是糊糊塗塗,晨昏顛倒,端晚飯給他時他會問現在是不是早上。妻子主動請纓,把工作辭了回去照顧他,個中辛苦,也許只有我能體會,無法言說。偏巧我的工作又陷入困境,全等於失業。這下子把我們弄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這幾年,叔叔像一個夢魘,壓得我心神不寧寢食不安。我打心眼裡愛着這個終生單身,與我相依為命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叔叔。在我的心裡,對他的感情早已超出了叔侄的範疇。自從父親母親走後,我更是全身心地呵護着他,希望他能在這個世上哪怕多逗留一天,好讓我還有一個老人可以孝敬,好讓我對父母未曾盡到的虧欠能在他的身上多做一些彌補。
事實上,叔叔對我的影響比父親更大,做了二十年民辦教師的叔叔和做了一輩子農民的父親除了性格上隔了天涯海角,對我的教育也迥然不同。我對於文學的愛好則完全來自於叔叔。他的《紅樓夢》、《白話聊齋》、《西廂記》、《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實用對聯大全》等藏書讓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深刻地領略了文字的魅力。儘管他們都沒有像一般的長輩一樣對我循循善誘苦口婆心地教導矯正,而只是用自己的言行讓我在無聲中汲取營養,但是他們身上所體現的真善美的確讓我獲益匪淺。父親和叔叔,一輩子沒有分開過,作為嫂嫂的母親,也以最大的包容,接納了叔叔的一切不作為。三個人,一個家,終其一生甘苦與共風雨同舟。兄弟,叔嫂,能做到他們這樣的,實在不多。他們,也讓我明白了這世間,唯有愛與親情最可珍貴。
前幾年人口普查,需要填寫家庭成員及關係,有若干選項,比如父子,夫妻,祖孫等等。填到叔叔一欄時,我傻眼了,因為在候選框里,竟然沒有叔侄這一項。看來即使在偌大的中國,這種家庭關係也是很稀罕的啊。
有時候也會很不服氣地想,明明是兩個人的叔叔,為什麼要我一個人來承擔他呢?不但承擔著,我還把人家連眼睛都不肯看一下的臭老頭當寶貝一般供在手心,我是不是太傻了 可是當我看着叔叔的無助與凄涼,當我想起過去四十年與叔叔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當我想起父親母親與他半個多世紀的不棄不離,當我想起若干年後自己那終將到來的衰老與不堪,這種怨憤也就逐漸消於無形,只是在實在難於排解的時候獨自悄然淚垂。
那天找叔叔以前的一個好友辦事,他一見我就激動得很,說一直想去看看叔叔,無奈腿腳不方便。聽我說了叔叔的情況,他是既心酸又欣慰。聊起叔叔,他簡直如數家珍。包括叔叔那僅有的一場流星一般絢爛而短暫的戀愛,以及叔叔當年被迫退出教壇的細節,他都了如指掌。讓我非常意外地收穫了關於叔叔的許多最權威的材料,也第一次知道了當年叔叔和他那個心愛的美眉分手原來不是因為鬧了彆扭,而是擔心工資太低將來養不活孩子老婆。而最讓我倆扼腕長嘆的莫過於他這一生犯下的兩個簡直是致命的錯誤,一個是沒結婚,一個是當了20年民辦教師,在國家大面積將民師轉正前夕居然毫無遠見地放下教鞭退出了教壇。這兩個錯誤,足以讓他遺恨終身還捎上我啊。
我在學區找到了1982年的一份工資冊,其中就有叔叔,月工資是16塊,補貼2.5元,合計18.5元。以此計算,年薪222元。這也是他站在黑板面前的最後一年。在那之前的工資是三塊、五塊、八塊、十塊,甚至沒工資,只有算工分。叔叔1958年入伍,是汽車兵,駕着四個軲轆到新疆下武漢走過大半個中國。60年因病複員,62年開始當民辦教師。整整教了20年。除了前九年在本村外,其餘都是在十幾里甚至幾十裡外更僻遠的小自然村,連電和公路都還沒通,而且都是一個學校只有他一個老師,需要同時擔任一二三年級的所有課程。白天他沒空批作業做教案,只有晚上在煤油燈下忙到半夜,辛苦可想而知。我還很記得那時候每逢星期六,他回來的時候,除了一把油紙傘外,總是還帶着很多還沒批改的作業。可就是這樣一個為新中國的教育事業奉獻了全部青春,甚至因為擔心收入太低難以養家糊口而連婚都不敢結的共產主義的忠誠戰士,最終卻落得個如此分文皆無差點衣食無靠的凄涼下場。
公道在哪兒?
這世界,真的無法看透。
有時候會沒來由的想,如果叔叔那時候沒退出來多好啊,那麼現在他也算是個退休教師,每個月能有個三兩千塊,足可以給他請個專職的保姆,還可以每天給他來碗人蔘燉雞湯,說不定他有了這些收入,是個香餑餑,也不會讓人家那麼討嫌呢。
有時候竟然還會更天真的想,要是叔叔有結婚的話該多好啊,那麼我就有了個稱職的哥哥或弟弟或姐妹,他們會孝順他的,肯定不會也把那麼一副重擔撂給我的。
可是如果這個詞很無奈,無奈到簡直會讓人發癲。要說如果的話,如果我沒出生還更好呢。那樣我的父母就可以少承受許多辛苦,那樣我的妻子就可以嫁給一個有作為的男人,而不像我這般順從懦弱,那樣國家還可以節省許多糧草.....這些都是我沒出生的好處,只有一個問題不好處理,就是倘若那樣的話,那麼今天,我的叔叔該去依靠誰呢?
可是,很不幸的是,我來到了這個世界。於是,父母親辛苦了,於是妻子遭殃了,於是叔叔有人照顧了。但是我的問題來了:現在,我又該怎麼辦呢?
撲火的飛蛾
2013-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