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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鞋

  登上黃山頂峰,頓覺地闊天高,彎腰揉揉累得酸痛的小腿,胸中涌動着勝利者“一覽眾山小”的豪情;低頭拍打着登山鞋上的灰塵,是這一對輕便舒適的忠實夥伴助我實現了多年來的願望!從山頂朝下望,只見登山者們魚貫而上,好一幅群雄奮進圖!一雙雙腳在攀登,一雙雙鞋子在向上提升。仔細察看這些鞋子,真是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簡直沒有一雙是屬於同一個款式的。無數雙色彩斑斕、形狀各異的鞋子在此大匯聚,頓時把我的思路帶進了家鄉的小山莊、帶到了我遙遠的童年時代。一雙極為簡單、普通的小布鞋影子立即浮現到我的眼前,幾十年前關於這雙鞋子的往事又湧上心頭!

  記得六十多年前上小學一年級時,有一天上體育課,我怕把鞋底磨壞,就把鞋脫下,腳丫子凍得通紅地滿操場跑,放學后仍然赤腳走路,直到回到家母親問起時才猛地想到忘了把鞋子帶回家。天已下起了大雨,母親嗔了我一眼,說了聲“孩子,你真不懂事”,戴上一頂斗笠、披了一件蓑衣就往外走。母親的腳被纏得很小很小,外面風大雨大,走了幾步,母親便折回來拄了根拐杖又走出門去。我追住母親扶着她的拐杖說:“娘,明天放學我一定記得帶回來!”母親指着滿地的洪水說:“已經漲水了,你把鞋放在操場上,明天還會有嗎?兒啊,天冷了,鞋子如果被水沖走了你可就沒穿的呀!”母親長期辛勞患有嚴重的支氣管炎,我緊緊拉住她的手說:“娘,那我自己回學校去找,好吧!”母親輕輕地推開我:“回去!沒看見下這麼大的雨、刮這麼大的風嗎?”說完就移動她的小腳消失在茫茫的風雨中。我淚水汪汪久久地倚在大門上,一陣電閃雷鳴之後,聽見母親不住地大聲咳嗽的聲音,遠遠地看見她全身濕透地從一公裡外的小學慢慢走回來。望着她那雙滿是泥漿的小腳布鞋和她腋下夾着的我的那雙已經濕漉漉的半新半舊的鞋子,我衝到雨地里撲進母親懷中大哭起來。

  沒過多久,母親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那個風雨黃昏永遠定格在我的心靈深處,幾十年來反反覆復出現在我的夢境中。為了我的一雙鞋,母親移動三寸金蓮般的小腳、忍着病痛甘願在風雨泥濘中掙扎,窮人家的一雙鞋子珍貴啊!我家人多,一人一雙就要十幾雙。春秋天穿的叫單鞋,冬天裡還要做棉鞋,當年母親做鞋的情景至今還經常像電影似地在我眼前回放。母親是做鞋的高手,遠遠近近的婦女都來向她請教。夏天出大太陽的日子,母親一大早就起來,帶着姐姐們將粗紙、棕樹毛皮用栗樹子漿糊在一起;又把細一點的紙或報紙與舊布用米漿糊在一起。待這兩種粘結物貼在牆上被晒乾后,撕下來剪成一層層鞋底形狀,把它們疊整齊,兩面再蒙上幾層新布,然後將其一針針地衲成鞋底。用差不多同樣的方法製作鞋面,最後用麻線將鞋底與鞋面連在一起。母親出去放牛放豬崽時總帶着要衲的鞋底,夜深人靜時,在田地里勞累了一天的她還在桐油燈下穿針引線……

  記得在童年時,夏天裡我們一律都光着腳。偶爾也有例外,那是到外婆家去慶賀特別重大喜事的時候。一路上照樣打着赤腳走,快到外婆家門口時,母親便把我牽到水塘或稻田邊洗凈腳再給我把鞋套上。我小時候愛跑愛跳又不小心,特別是雨天里不會避着水走路往往把鞋打濕,因而容易把鞋穿破或在火塘邊烤火時把鞋燒爛;大人們就往往用來逗笑取樂:“瞧你這個小搗蛋,連腳趾頭也跑出來搗蛋啦!”那時候,我還不懂得這只是逗我笑笑而已;聽到這些話后我就覺得很不好意思,臉紅得像雞冠一樣,成天為破鞋子濕鞋子發愁。被母親發現后我可會挨罵了:“兒呵,看你這麼費鞋!做鞋費料費工,不容易呀!”也許是由於經常穿着濕鞋的緣故我很小時就患了關節炎,家裡沒錢給我醫治,只是有時買個豬腿回來燉給我吃。關節炎發作時母親就給我揉膝蓋:“乖孩子,別叫,別鬧!”有時我的膝蓋疼得厲害,母親將我的雙腳抱進懷裡逗笑說:“兒呀,又想吃燉豬腿了是不是,娘明天到街上賣了草鞋給你買,好吧!”

  延續了數百、數千年的製鞋、穿鞋的習俗在近幾十年間發生了巨大改變,我為協助人們登上黃山琳琅滿目漂亮舒適的各種鞋子而高興,我為人類製鞋、穿鞋革命性的飛躍而歡呼;但也為現在已很少有人穿布鞋以及古老的做布鞋的技藝可能失傳而惋惜惆悵。在鄉間的小聚會裡,小媳婦們還會張家長李家短地一面愉快聊天一面衲鞋底么?在農家的閨房中,大姑娘們還會紅着臉悄悄地給心愛的人精心縫製新鞋作為定情禮物么?永遠抹不去的更是我童年時代那雙布鞋的影子!穿着母親做的鞋,我邁開了人生的第一步。回想母親為我們兄弟姐妹做鞋及她拖着瘦弱的身子在風雨中為我去學校找鞋的情景,我就會力量倍增像母親一樣迎着任何困難上。難忘啊,母親脫下我的鞋后將我的雙腳抱在懷裡的時刻;難忘啊,母親的體溫溫暖着我的心,激勵我立志學母親也將我的溫暖關愛獻給我周圍所需要的人。對於我來說,鞋是母愛的兩葉飛舟,載着我姍姍學步,載着我走遍海角天涯!

  吳 宏(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 中外散文詩學會廣東分會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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