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泥水裡相濡以沫,還是去大海里相忘江湖?
清晨爬出洞穴,面朝大海,肩並肩看日出。夜晚馱回月色鑽進洞里,管它潮起又潮落。我看見一群小夥伴們開心地把泥湯揚起浪花。
恐怕再也沒有什麼,比這灘涂上的泥更能阻隔人世的腳步了。為什麼越是沒人的地方,就越容易變成無憂的樂園呢?能在泥濘里快樂地活着,是我還沒學會的哲學。不,我也曾是一條愛玩泥巴的彈塗魚,因為離開得太久,那些水窪早已在身後的歲月里乾涸,眼前彷彿是我再也踏不進的童年。這些小生命越是在泥水裡嬉戲蹦跳,我就越質疑乾淨的定義,甚至對世外桃源的評判,都發生了標準上的錯亂。
其貌不揚,該怎樣欣賞?卑微渺小,又該如何坦蕩?在奔涌而來的潮浪里,在海水迅速退去的扯拽中,緊緊抱住一塊石頭,平靜地面對大海的誘惑。
也許,它們知道,久遠的祖先自從離開了這裡,逃向內陸,到現在還苦苦尋求快樂的水源。難道在原地,豐富地平靜,不好嗎?
誠然,這裡也危機四伏。不知有多少只蟹隱沒在泥里,豎著眼睛覬覦美味。又有多少大鳥邁着長腿巡視,劍一樣的喙邊生死無常。其實,不管走到哪裡,生靈塗炭,自古就在所難免。我看着它們那雙無辜的大眼睛,彷彿就是一場殺戮前的預兆。活着,本來就是一種冒險。
它們在灘涂的泥水裡,一個個撐起上身,昂起頭,朝着天空張大着嘴,像是在吶喊,而且是成千上萬個卑微的生靈,都朝着廣袤的蒼穹,像在吶喊。
逃跑嗎?逃得再遠,也逃不出弱肉強食的現實。退縮嗎?退到最後,還是要面對夢想的召喚。被時光掏空的海螺里,不管藏匿着一個怎樣的童話,我看見這些柔弱的小生命沒有一個願意躲進去。離開了生活的泥水,一個美麗的空殼,又有什麼意義。魚鷹在天空俯瞰盤旋,鷗鷺正在吞食着同伴,蟹也舉着明晃晃的鐵鉗,伺機行動,而它們在泥水裡依然從容地扭動、奔跑、追逐、盡歡。
是路,就免不了坑窪。從容,是每一個生命終將闊步迎去的必然。
陽光,永恆在泥水的上空,一塵不染。我透過光亮,看着那小小的水窪,看着水窪的有限與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