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鎖情
羽士瑟
我記得,十五歲的那年,我入了宮。別人都說宮門似深海,可惜,我偏偏不信。
父親說,這天下都只為天子一人所擁,我很好奇,這天子長何樣,這天下之大,他憑何一人獨攬?父親只搖頭嘆息,這話,絕不能再說,如若被奸人聽見,那我王家,會遭大劫。我笑道,難道天子之威,會來得如此頻繁?天下的老百姓何其之多,如若每人說一句,那——還不滅國?父親只是搖頭,莫琴,你可不要入宮才是,這宮門深處藏了多少陰謀,我不知。但古往今來,多少紅顏慘死在宮門裡,連骸骨都無法好好安葬。父親希望你,不要踏入。
我本是也同意父親的這個決定的,可是一年一次的修女選拔,父親已經收買了人想要讓我逃過,那人卻收了銀子后出爾反爾。父親的臉色不太好,我只是笑笑,沒關係,我不會有事的,父親您不要再擔心了。父親只是苦澀地看着我,不再說話。
身為秀女,做得是伺候宮廷里嬪妃們的事,主子得寵,下人們也會沾邊。二十五歲后才能離宮,而在此之間的十年,卻要在深宮裡度過。我伺候的是趙美人,她家室不錯,頗有幾份姿色,但是卻並不得寵,默默無名。不予爭端,倒是給她了一個安靜的後宮生活,我伺候她已經近半年,皇上一次都沒來過,所以,直到現在,我一直未見到皇顏何樣。
“小琴,給我把古箏拿過來。”趙美人喜歡彈古箏,喜靜。
“小主,你才用了膳,還是歇會吧。”我笑着拿過古箏。
趙美人莞爾一笑,“皇上已經半年沒有召見我了,許是情淡了。不過這也好,皇上後宮三千佳麗,就算他夜夜承歡他人,這三千,排到底,也是要八年的。到時我也是人老珠黃了吧。”趙美人眼裡閃過一絲悲哀,繼而又恢復笑顏,“當時我本是被選拔上來封為答應的,我本心灰意冷,以為這人事匆匆,幾十年,猶如彈指一瞬,匆匆過去。可是,當我看見皇上的那一刻起,我並沒有了悲哀之情,反倒是無比開心,能身在這樣的人的身邊。現在,我又突然發現自己錯了,這樣的人,說到底,在我的身邊的時間,也是曇花一現。而能在皇上身邊長久呆下去的人,卻又是少之甚少。”
我急忙安慰道,“小主,你的氣質比宮裡任何的嬪妃都要好,長得又漂亮,和陳貴人這樣的庸脂俗粉比起來,不知好到哪裡去了。只是,皇上不懂而已。小主自垂自哀還不如好好地休息。”陳貴人,和趙美人有過幾次交集,這幾天還來看望趙美人,只是,華裘披身,身上的熏香一陣陣地襲來,頭上的朱釵零零碎碎地看上去不少於十幾種,一副富貴的模樣,不知是真正來看望,還是故意來引得別人羨慕的。我暗笑,這陳貴人許是將皇上賞賜的所有珠寶都戴上了,也不知以她瘦小的身軀是否禁得起這重量。況且這深宮舊人始終比不上新人,也不知她能得寵到幾時,到時估計看着以前皇上賞賜的珠寶只能默默垂哀了。
趙美人不再說話,反倒是彈起了古箏。琴聲哀怨,如同一月的雪,冰冷,刺骨。在這深宮裡,斷斷續續,期期艾艾,那琴聲一直持續了一個時辰,趙美人的細嫩的手被琴弦勒出了一道道血痕。
“小主,不要再彈了。”我急忙喊道,卻不敢制止,因為主僕身份有別。
趙美人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冰冷的琴聲依舊從她的指下不停地宣洩出來。直到——琴弦斷了的那時,露出一絲凄笑,淚流了出來。我趕緊為她包紮,她也沒有阻止。等到處理之後,她的手指都已經纏上了厚厚的白紗。
“小主,何必呢?”我拿出手帕細細地幫她擦臉上的眼淚和糊掉的妝。
趙美人搖頭,抬起頭對我說,“小琴,你還是跟了其他主子吧。在我這裡,日子會越發艱難的,你那麼會照顧人,肯定會受到重用的。”
我頓時怔住了,急忙搖頭又跪了下去,“小主,我是不會離開的。我覺得在這裡陪着小主,挺好。”
時間細水流長地過去了,果然,趙美人的待遇日漸不好,許是不得寵的原因,連一些秀女仗着自己的主子都敢欺負她。
趙美人被勒令搬離花陰宮的時候,大概是在半年後,在皇宮裡,沒必要每日數着日子過,這樣會更艱難,所以一般皇宮裡弄了什麼盛會,大概就能猜出是什麼節日了。
趙美人無奈,請辭去冷宮,皇上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便招手,“准。”
後來,我才知道,當日前來奪取花陰宮的那個妃嬪,是今年才得聖寵的正四品美人,比趙美人不知高了多少等級。她仗着皇上的寵愛而在後宮肆意而為的事情也引起了不少嬪妃的冷眼。
自從趙美人搬入冷宮沒多久,就生了一場大病,每日不停的咳嗽,想要請御醫為她診脈,可是御醫沒有皇上的命令不敢踏入冷宮。無奈,趙美人的身子日漸消瘦,補好的古箏也不再用了,只是每日呆在床上,整個人陷入發獃的狀態。
我知道,如果這趙美人在這樣下去,可能就會死在冷宮裡。我去哀求趙美人的表妹,她現在正得寵,希望她能在皇上面前進言幾句。可是,那個女人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便喊道“哪來的賤婢,給我拖出去!”
我不肯離去,跪在了她的宮門口。她看都不看我一眼,甩袖離去。
後來,有御醫來看過趙美人的病勢,均都是搖了搖頭,填了副藥方,就匆匆離開。聽那些御醫說,趙美人,命不久矣。
趙美人的表妹來看過趙美人幾次,每次都是帶着憤怒的表情進房,然後紅着眼睛出來。而後有一次,她叫住了我,“以後我表姐出了什麼事,你就到我這裡來吧。”我沒有回答她,她就離開了。
一個月後,趙美人的身體更差,每日咳嗽時竟咳出了血。御醫之後又來過,只是好好地撫慰了一番,連藥方都沒有開。半個月後,趙美人清醒了過來,讓我將古箏拿過來,勉強地起身,“小琴,這古箏……若有機會,代我還給……皇上。”我把古箏放在她面前,她仔細地撫摸了一遍,終於閉上了眼睛。
趙美人的屍骨簡單的安葬了起來,畢竟不是什麼得寵的妃子,而且還進了冷宮,是不能入皇陵的。
一年,就這樣過去了,一個女人的生與死,就匆匆地在這一年裡發生。可是,這對於皇上來說,這畢竟是微不足道的,宮中妃子如此之多,難不成死了一個,他都得去默默傷心嗎?
後來,我跟着趙昭儀隨侍,她是趙美人的表妹,在趙美人死後,我簡單地收拾了行李,便走進了她的宮中。
趙昭儀的宮中,布置的很是精美,皇上也十分喜歡趙昭儀,賞賜接連不斷。我曾今抬眼偷偷地看了所謂的天子一眼,如見常人,只是全身穿着的黃袍無不在顯示他的威嚴。趙昭儀將古箏還給皇上時,皇上只是看了一眼,說道,“這古箏,好像是我當年賜給趙美人的,如今她過得怎樣?”我內心突然閃過一絲嘲諷,便垂下了眼帘。
轉瞬間,五年過去了,當初的那個趙昭儀已經變成了淑妃。我也已經二十一歲,還有四年,終於可以離開這深宮了。淑妃聽我這麼說,用着略帶苦澀的語氣說道,這御花園我來來回回地不知走了多少遍,春夏秋冬,這景色也就是一個樣。錦衣華服,即使內務府不停地送衣服過來,花樣不同,可是,也都看厭了。
不只熬了多久,好像是當年的那個陳貴人死的那一年,終於等到出宮的日子了。
出宮的那一刻,我回頭望了一眼,便毫不猶豫的向前走。出了宮門外,見父親正在等我,父親老了很多,多年未見,雖然其間能回家探親,可是我不願,因為我怕,我在看到光明的那一刻,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去,卻忘記了身後的魔抓,會毫不猶豫地將我扯回。回頭再次望了一眼高高的城牆,陽光斜射入宮內,表面看起來宏大的建築是有多麼溫暖,散發著權力的味道,可是裡面呢?深宮重鎖,連情感都少得可憐,陽光似乎永遠照不進這陰暗的深宮中,那些光芒似乎被這厚厚的城牆給遮住了。